【西南作家•艺谭】曾令琪/浅谈张大千题画诗中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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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张大千题画诗中的“情”
文/曾令琪（四川成都）
当代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在其名作《诗论》中这样强调：“诗与画同是艺术，而艺术都是情趣的意象化或意象的情趣化。徒有情趣不能成诗，徒有意象也不能成画。情趣与意象相契合融化，诗从此出，画也从此出。”诗画相通互补，这是自古以来的共识。诗与画有共同的艺术创造规律，都追求意与象的统一，情与物的交融。因此，大凡成熟的艺术家，都可能由此得到启示，他会自觉地借助另一艺术形式的独特视角和表现手段，来拓展自己的艺术视域，从而提升自己的艺术境界。
笔者的乡先贤张大千的题画诗，就具有朱光潜先生所总结的特点。
张大千画作普贤菩萨
一
张大千（1899－1983），四川内江人。原名张正权，又名爰，字季爰，号大千，别号大千居士。传说其母在其降生之前，夜里梦一老翁送一小猿入宅，所以张大千21岁的时候改名猨，又名爰、季爰。后出家为僧，法号大千。张大千是二十世纪中国画坛最具传奇色彩的国画大师，绘画、书法、篆刻、诗词都无所不通。早期专心研习古人书画，特别在山水画方面卓有成就。后旅居海外，画风工、写结合，重彩、水墨融为一体，尤其是泼墨与泼彩，开创了新的艺术风格。
大干幼时从其兄善孖先生学诗，后识常州谢玉岑，与谢交好，“乃过骨肉生死之间”(《谢玉岑遗稿序》)，得谢熏染，诗乃大进。当时的风气，画家无不能为韵语。张大千天资颖异，襟抱超群，放笔为诗，佳作叠叠。在题《得句图》中，张大千写道：“穷年兀兀有霜髭，癖画淫书老更痴。一事自嗤还自笑，断炊未废苦吟诗。”“苦吟”二字，足见其对诗的痴迷，就像那号称“郊寒岛瘦”的贾岛一样。张大千晚年还曾书一联：“百年诗酒风流客；一个乾坤浪荡人。”诗，自是他风流倜傥人生的一个组成要素。
张大千是创作题画诗数量最多的杰出诗人之一，其诗作的数量，据不完全统计，达数千首之多。他的题画诗从题材及美学蕴含上看,主要包括两大类。一类着意抒写与画面内容密切相关的意境，生动传达画中之态及画外之意；一类重在阐发对绘画艺术的感悟与思考，艺术地表现其“三师”（师古人，师造化，师吾心）的理论主张。
凡是艺术，皆具抒情性。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张大千都做到了真情弥漫，绝不矫揉造作。
张大千画作游春图四条屏
二
张大千题画诗中的“情”，大致可以分为四类：
一是触景生情。
大千的画，都是他激情荡漾的作品。因为全身心地投入，他就像古希腊神话故事中的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一样，对其笔下的山水、花鸟、人物、翎毛，充满着一种深深的喜爱。而且，往往因为触景生情，张大千还喜欢对画作题上自作诗。比如，民国十七年（1928）画作《黄山扰龙松》的题画诗：“一上丹台望，千峰到杖前。云阴封曲径，石壁划流泉。声落空中语，人疑世外仙。浮丘原不远，萝户好同搴。”
山水画在中国画众多画科中地位超然，而山水画在大千的各种绘画中也是地位最为重要的。大千山水画仿效石涛入手，很快便惟妙惟肖，获得“石涛专家”、“石涛第二”等称号。上面此画绘的是黄山景物，纸本设色，加上题画诗，一下子就“境界全出”，大千先生那种逍遥、散淡的风规，给观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二是代人立言。
大千的画中，仕女画也很多。和其他画作一样，往往题上诗作。比如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画作《蕉竹仕女图》，大千题诗曰：“欢行流水心，妾守幽闺性。娥眉颦不展，蕉心比侬命。”
有人说张大千是个纯粹的、商业味非常浓郁的艺术家，不关心时事政治。我言非也。大千的姻亲、书画大师晏济元先生2006年（晏老时年106岁）曾经亲口对我说，创作这幅画的时候，张大千正滞留北平。当时中日战事吃紧，北平局势岌岌可危。从这一首题画诗看，张大千充满了对国家前途的一种“殷忧”，并非如某些人批评的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不过，画家有画家的艺术语言，如此而已。大千的部分题画诗，继承古人代人立言的传统，拟画中人物之口吻，抒发了自己的情怀，收到画龙点睛之效。
三是沧桑之叹。
大千的画，有很多的怀古伤今之作，其题画诗也“随物赋形”，根据画作内容的不同，题写不同风格、不同内容的诗作。比如，民国三十六年（1947）的画作《娇红流翠》，大千题诗曰：“雨后郊原分外青，寻春直到党山亭。石阑干畔斜头坐，饱看杨妃拥宿酲。”
这是张大千当年三月在北平退谷观赏牡丹后作。按理说，画作为牡丹图，题写牡丹即可。可是大千偏不。抗日方胜，内战又起；世事沧桑，彼黍离离。“故都”的一切，难免牵动一个有良心的艺术家敏感的神经。“杨妃”一典，极易引起人们深思：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之后，大唐王朝由盛而衰；那么，在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内战方酣，中国的前途又会如何呢？画家（兼诗人）的作者，就是这样，使事用典，以其真情，感染观者（读者），收到共鸣之效。
四是家国之思。
大千一生，读万卷书，更是行万里路，可谓石涛所说的“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典范。
但无论身在何处，他对家国的思念，不减反增。闻名遐迩的张大千《资州八胜图》（作于1956年6月，巴黎）不必说它，仅举一例。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大千在台湾曾绘一画作《看山须看故山青》（镜心，设色纸本），赠与一生有四十多年交情的好友蔡孟坚，题诗道：“十年去国吾何说，万里还乡君且听。行遍欧西南北美，看山须看故山青。”这是大千游台湾横贯公路后，从山川自然得到不少启发，遂写此画赠与好友。全幅构图一气呵成，淋漓畅快，有力贯山川之势。小路、飞瀑、烟云巧妙地穿插于峡谷山岭间，带有丝丝的幽深神秘美感。画家更能有效地控制了淋漓丰沛的水墨。除泼墨迭彩以外，尚兼笔墨之美，实为传统与创新完美交融的精品。而这首题画诗，为整个画作增色不少。
当然，张大千题画诗中也有一些是应酬、应景之作，从诗艺的角度而言，其中的一些要稍微次一些。这一点，不必为尊者而讳。
张大千画作千丈飞瀑
三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书画界就在大力提倡书画家应该大力提倡写自己的诗词。三十年来，情况有一些改观，但还远远不够。近些年的书、画展览，很多书画家还是在大量抄写古人的诗作，以至于一些展览变相变成了唐诗宋词的展示。在这里我没有唐突古人的意思，只不过满眼“古人”，“今人”难免会渐渐迷失掉自己。而艺术最重要的就是艺术家的“个性”。书家、画家的诗作，就是其个性中较为重要的一方面。
平民诗人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曾经提出：“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从事书、画创作的人，特别是专业书家画家，理应在诗词创作上作一些认真的研究，并具备较深的诗词素养，从而增加书、画的内涵，提升作品的境界。
张大千是中国20世纪划时代的艺术大师，其诗歌创作与其书、画创作一起并称“三绝”。他深挚、执着的爱国情怀，旷达、正直的性情操守，孜孜不倦的艺术追求，在其题画诗的创作中都有生动而鲜明的体现。张大千的题画诗，对当代诗、书、画的创作，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值得我们揣摩、研究和学习。
张大千画作孤山远帆
附录：张大千题画词作小辑
（供朋友们揣摩用）
三姝媚·题天女散花图
天风吹不断。惹娇红纷飘堕，愁沾怨瑟瑟，云裳拥翠軿，无奈凤恬鸾懒。月姊相逢，曾记得，霞绡亲剪。病起维摩，烦恼依然，鬓丝嗟晚。 谁念春光回换。叹几度随潮泪痕，同散一榻枯禅。任此间儿女梦，葱魂蒨触处，花空环佩，杳歌尘栖扇。侭有情缘，弹指余香未浣。
——丙子初作于网师园
浣溪沙·题巫峡图
妾自长干近凤台。君行潋滟浪成堆。愁风愁水日千回。 断雁不传云路外，寒鸦为自引舟来。襄王神女费疑猜。
点绛唇·书雁荡大龙湫图
石栋飞虹，砉然匹练垂天际。跳珠委珮，迤逦沾衣翠。 荡涤烟云，人在蕊宫里。空凝睇。明朝吟思，梦觉银潢水。
——此雁宕山奇水奇，微苦无嘉树掩映其间耳。写西梁瀑布，因于岩石上添写一松，思与黄山并峙宇宙间也。图成更倚点绛唇题之。
春间与蓬莱于非闇、南海黄君璧、武进谢稚柳同游兹山，永嘉方介堪为向导，下榻雁影山房，乐清张今索余辈作画，其时诸人皆无印，乃由介堪急就凿一章，文曰：东西南北之人。迄今诸人风流云散，惟与非闇犹得朝夕相见耳。偶忆及之，因书画上。
谒金门·题画
秋萧索，灯火新凉帘幕。翠被不禁怜晓薄，南楼闻画角。 想见冰壶玉萼，一夜西风开却。梦里乌啼残月落。幽香无处着。
谒金门·书雁宕大龙湫图
岩翠积，映水渟泓深碧。中有蛰龙藏不得，迅雷惊海立。 花草化云狼籍，界破遥空一掷。槛外夕阳无气力，断云归尚湿。
——四十年前同南海黄君璧、蓬莱于非闇、永嘉方介堪、武进谢稚柳游雁宕山，观瀑大龙湫，倚此辞，曾为县令作词，当时俱无印章，介堪磨小凿刀，即席刻东西南北之人，为一时乐事。回首前尘，真如梦寐。夏中箧中得此词，遂作图并记其上。蜀郡八十一叟张大千爰
杏花天·题巫峡清秋仿吾家张僧繇笔
逝波也带相思味。总付与，消魂眼底。千愁唤起秋云媚。绰约风鬟十二。 过朝两眉消梦翠，顿减了、襄王英气。人生头白西风里。况此千山万水。
——戊寅十二月朔 后学张爰 青城山中
浣溪沙·题自画像
十载笼头一破冠，峨峨不为笑寒酸。画图留与后人看。 久客渐知谋食苦，还乡真觉见人难。为谁留住在长安。
——民国二十七年在北平为谢稚柳画扇
木兰花令·题番女醉舞图
茸茸狸帽遮眉秀，白粉青衫拖窄袖。金樽一滴九回肠，柳眼半迷双中酒。 客里看花春影瘦，元夜灯昏风定后。婆娑倦态趁轻尘，罗带红随腰贴逗。
——壬午元宵，鲁沙儿寺观酥油灯后，看番女饮酒唱歌而舞，戏拈小词并写与力上仁弟，爰。
浣溪沙·题并蒂图
红艳凝香带露开，春风拂槛旧亭台。可怜飞燕却归来。 一曲霓裳蟾月卧，半钩绣幕紫云回。殢人娇并与低徊。
浣溪沙·仿莫高窟唐人笔
每恨飞英委暗尘，天风飘坠太无因。为谁怨损作残春。 浮蕊浪花终易尽，银条冶叶霎时新。画中非幻亦非真。
——丙戌夏 大千居士爰 并题
浣溪沙·题纨扇仕女图
南国清歌入破时，银灯如水照花枝。雪肤云鬓见参差， 翠羽明珰王母使，玉纤团扇大苏辞。误他举举与师师。
——乙酉上元 写示听泉贤友清赏 大千张居士爰
玉楼春·题薛涛制笺图
长眉曲袖颦蛾碧，桂发容华飘蜀国。翠颜芳酒酡朱颜，滞醉不知将钿合。 浣花笺纸桃花色，帘外东风吹象鼻。十离诗就泪痕干，早托同心胜绾结。
——丁亥上元为篷舟道兄博笑 大千弟爰
浣溪沙·题畹华、湖帆合作梅兰双清图
试粉梅梢有月知，兰风清露洒幽姿。江南最好是春时。 珍重清歌珠簇落，定场声里动芳菲。丹青象笔妙新词。
——三十三年前在上海，与朋辈集湖帆丑簃，弄笔为欢笑。湖帆先撇幽兰一握，畹华为补梅花，乃索余以小令题之，稚柳且为余点易数字，畹华携缀玉轩，顷者其公子葆玖莅香江，云此画已成陈迹，不在人间矣。其尊人与湖帆皆相继去世，倩友人要为补写。葆玖孝思如此，畹华当含笑九泉，而予车过腹疼，老泪纵横矣。八十四叟爰。
作家简介
曾令琪，1988年毕业于南充师范学院中文系（现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辞赋家协会理事，中国西部散文学会理事，中外散文诗学会四川分会副主席，大型文学期刊《西南作家》杂志主编，国家一级作家，贾平凹先生关门弟子。代表作：学术专著《周恩来诗歌赏析》《末代状元骆成骧评传》，散文集《破碎的星空》《热闹的孤独》，小说《关于石头的新闻播报》《最好的礼物》，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