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小说】曾令琪/“一枝梅”三戏“本大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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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梅”三戏“本大老爷”

文/曾令琪(四川成都)

一、“一枝梅”一戏“本大老爷”

话说乾隆年间,资州城东马房街有一人,不知其姓字,也不知其何时来此。因自号“懒龙”,故民间即以“懒龙”称之。

懒龙生得身材小巧,胆大心灵。柔若无骨,轻若御风。大则登屋跳梁,小则扪墙摸壁。随机应变,看景生情。又善作鸡犬狸鼠之声,萧鼓弦索之弄。其口技无不酷肖,以假乱真。懒龙夜间可以连宵不睡,白天可以连睡几日,不茶不饭,仿佛陈抟老祖一般。有时放开一吃,酒数斗饭数升,不够一饱。有时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也不饿。懒龙无固定职业,与一些下层人厮混,自然而成“妙手空空”。懒龙行事特点是只扰官,扰富户,绝不扰民。他得便就做一手,所到之处,得手之后,就画一枝梅花在壁上,所以资州官民人等又谓此入室大盗为“一枝梅”。唯大家不知道“一枝梅”即是懒龙,只知道懒龙有偷鸡摸狗之恶习,却不知其白天为懒龙,夜晚即为一枝梅,一而二,二而一是也。

那时,资州知州是一个满人,名叫本著,因为坐堂审案时开口闭口“本大老爷”如何如何,所以,资州人都谓之“本大老爷”。

本大老爷聚敛无度,垄断了资州好几个进财的行业。为了教训本大老爷,懒龙决定骚扰本大老爷家开的绸缎庄,示以颜色。

一天,懒龙趁夜摸进本大老爷家所开绸缎庄之库房,刚一晃火折。谁想隔壁人家,有人在楼上看见绸缎庄库房亮光一闪,心知有异,忙敲楼窗向铺里叫道:“隔壁仔细,家中怕是有贼了!”铺中人惊起,口喊“捉贼”。懒龙一听,迅跳出门,见院中一只大酱缸,上盖篷草,懒龙慌忙揭起,跨进缸中蹲着,照旧反手盖好。那家人提着灯各处一照,不见影响,寻到后边去了。懒龙在缸里想道:“方才只有缸内不曾开看,如果他们后头寻不见,此番必来。我不如往看过的所在躲去。”又想身上衣服已染酱,淋漓开来,掩不得踪迹。便把衣服脱在缸内,赤身出来,用脚印些酱迹在地下,一路到门,把门开了,自己又返身进来,仍入库房中藏着。那家人后头寻了一转,又打着火把到前边来。果然把酱缸盖揭开看时,却见有一套衣服在内,认得不是家里的,多道这分明是贼的衣裳了。又见地下脚迹,自缸边直到门边,门己洞开。众人道:“贼见我们寻,慌躲在酱缸里面。我们后边去寻时,他却脱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迟了些个,不然此时已被我们拿住。”店主人家道:“赶得贼走了就算,关好了门歇息吧。”遗憾之余,一家人放倒头,大家酣睡。岂知贼还在家里?懒龙安然住在锦绣丛中,把上好绸缎绕身系束得帮帮紧,用一领青旧衣外面罩着。又把细软好物,装在一条布被里面打做个包儿。临走,懒龙好整以暇,不忘手指沾上点点豆瓣酱,在粉墙上画了一支酱色的梅花。然后,趁夜深人静,从墙角攀上屋檐,溜之乎也。

等天明本大老爷得到消息,去到绸缎庄,看见粉墙上那傲气的一枝梅,顿时暴跳如雷,顺手操起一根棍子,将那个豆瓣酱缸子几棍子打得稀烂,豆瓣酱溅了一地。本大老爷发誓要将一枝梅捉住,绳之以法。

二、“一枝梅”二戏“本大老爷”

懒龙虽然沦落为贼,但可能是出身贫苦的缘故,非常仗义。

那一年,资州大旱,民不聊生。州官本大老爷不仅不积极救灾,他家的米店还囤积居奇,哄抬米价,大发横财,资州百姓对此敢怒而不敢言。懒龙决定再次施以颜色,让本大老爷长长记性。

懒龙和两三个朋友,驾船在珠江缓缓而行,来到西门口。那时候,珠江河床甚高,资州的西门紧靠着珠江河水,本大老爷在西街的米店,前门临街,后门正临珠江。天渐渐黑下来,米店也打烊歇息。懒龙将船稳稳暂停在米店后门口河下,站在船蓬之上,抽出小刀,在铺板上油节疤处一挖,那块油节疤囫囵而落,铺板上现出一个铜钱大的小孔。懒龙接过同伴从船上递来的空心竹管一根,将一头从板孔中插入米囤,另一头指向船舱。略摆一摆竹管,只见囤内白米簌簌地从管里如注水一般,缓缓泻到船舱。弄了大半夜,懒龙看看一船将满,才驾船离开。懒龙和朋友连夜将大米分成小袋,密送给一些最需要帮助的百姓。

那米店直到第二天开门卖米,才发觉一屯大米差不多被人偷尽。本大老爷得报,铁青着脸,在米店转悠了好久,但一直没想明白,那么多大米究竟是何时被盗、怎样被盗的。

那一年,“一枝梅”的独门标记,在资州城里好多为富不仁的大户家的墙上,都出现过。而好多贫不聊生的人,也在大灾之年,得以活了下来。

三、“一枝梅”三戏“本大老爷”

本大老爷接连吃了一枝梅的亏,虽然恨得牙痒痒,却好似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资州城里受一枝梅光顾的大户,纷纷告状,告到了本大老爷面前。本大老爷于是督责州尉,严行盘查,限期抓获画一枝梅的贼人。可贼人没个姓名,额头上又没有贴标签,谁知道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但在本大老爷的严责之下,州尉人等也只得用心体访。原来随你巧贼,须瞒不过捕快;捕快与黑道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蛛丝马迹。不久,不知怎的,懒龙一个失风,竟真的被拿,解到州里。本大老爷升堂,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堂下何人?”州尉禀说抓获了“一枝梅”,虽不晓得其姓名,却正是画一枝梅花图案的贼。本大老爷问道:“何以见得此人就是贼人一枝梅呢?”州尉道:“下官督促捕快察访得确实,一些不差。”懒龙道:“小人是马房街的良民,偶尔偷个鸡摸个狗是有的,但小人并不是什么大盗一枝梅。捕快们因大人限期破案,没办法,硬拿小人来交差的!”本大老爷道:“真有此事?”州尉道:“此人确是真正的一枝梅,贼人之口,自我辩解,请老爷千万别听他的!”听闻此言,本大老爷就有点狐疑,怀疑所抓获之贼不是一枝梅本人。州尉禀道:“下官们费了多少心机,才访得确实。若被他花言巧语脱了出去,后来小人们再没处拿了!”本大老爷欲待要放,见州尉如此说,又怕是真的,万一放去了,难以再捉,思量再三,只得暂且将懒龙收于监中,待详细推求,再行定夺。

懒龙一入监中,不到一天,就和狱卒打得火热。懒龙对狱卒道:“进监的旧例,该有孝敬的。无奈小人身边之物,尽被捕快们搜去。――这样吧,我有一宗银两,在瓮城子那里的五显庙神座破砖之下,送与哥哥做见面礼,如何?哥哥只装作去烧香,取了自用。”狱卒半信半疑,抽个时间跑去五显庙一看,果然得了一包银子,约有二十余两。狱卒大喜,遂把懒龙待若上宾,不几天,关系亲密得兄弟一般。一天,懒龙又对狱卒道:“承蒙哥哥盛情关照,小人无可报效,还有一宗东西在西门外孝子桥右岸某块石头缝里,哥哥去取了,也见小人一点敬意。”狱卒道:“孝子桥那里人来人往,很是打眼,怎样才能取得呢?”那人道:“哥哥可让嫂子提个篮子,盛着衣服,到那河边去洗,趁便摸来放在篮中,神不知鬼不觉,不就拿回家了吗?”狱卒依言,让老婆如法取了来。回家一看,约有百两之多。狱卒一发喜谢不尽,晚间打酒买肉,请懒龙小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懒龙对狱卒道:“今夜三更,小人要到家里去看一看,五更就回来,哥哥可放小人出去走一遭?”狱卒思量:“我受了他许多东西,他要出去,推辞不过。但万一他出去了再不回来,岂不把我的饭碗也打破了?”懒龙见狱卒迟疑,便道:“哥哥不必疑心,你知道小人是家住马房街的懒龙,被捕快冒认作一枝梅送在此间,既不知道真名,又无偷盗实迹,这是定不了小人的罪的。小人少不得辩出去。就是给小人一对翅膀,小人也不会私自飞走的。但请哥哥放心,只消一个更次,小人仍旧回来。”狱卒见他说得有理,想道:“一个未曾定罪的犯人,万一就是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之事。说不定他出去一趟,还有我大大的好处呢!”狱卒于是顺水推舟,就依允放了他。懒龙不由狱门,一个恍惚,如同蜻蜓点水,竟在屋檐上跳了去。眨眼之间,屋瓦无声,懒龙早已不见。

到得天麻麻亮,狱卒宿酒未醒,尚在朦胧,懒龙已从屋檐跳下。摇起狱卒道:“小人回来了!”狱卒惊醒,看了一看道:“咦,你还蛮讲信义的嘛!”懒龙道:“小人怎敢不来,连累哥哥?多谢哥哥放了我去,已有小小谢意,留在哥哥家里,哥哥快去收拾了来。小人就要别了哥哥,正儿八经地出监去了。”狱卒不解其意,天明后赶回家中。只听老婆说:“有件事正要告诉你。昨夜更鼓尽时,不知梁上什么响,忽地掉下一个包来。解开看时,尽是金银器物,敢是天赐我们的?”狱卒情知是懒龙的缘故,急摇手道:“别做声!快收拾好了,以后慢慢受用。”狱卒急转到监中,谢过懒龙不提。

那天上午,本大老爷刚到前衙,就听得堂鼓山响。升堂一看,只见州里的几个大户人家纷纷来告被盗情事,六七家人都说昨夜失盗,墙壁上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恳求尽快缉捕。本大老爷马着脸,怄气胴胴的。因为他家的几个铺子,昨晚也都被盗,“一枝梅”的图案赫然画在墙上。显然,“一枝梅”还在顶风作案。本大老爷对众人道:“我原先还疑心前日监的是‘一枝梅’,看来那人只是个小爬虫,不是真正的大盗‘一枝梅’。”本大老爷遂叫狱卒,把前日监的那人带到堂上,当堂二十板子,以示薄惩,然后释放。另行责令州尉,定要抓获真正的一枝梅解官,限期结案。

堂上堂下,一干官场中人,只有狱卒心里明白,今天释放之人,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一枝梅本人。但狱卒受过懒龙的重贿,服他神机妙算。再说,事关自己的饭碗,也就落得个装聋作哑,懒得说破。

懒龙抚着受刑的屁股,一瘸一拐,走出大堂。心下笑道:“可惜啊可惜,你本大老爷自以为聪明,却是有眼无珠。我一枝梅站在你面前,你却猪八戒认不得真佛。可叹!”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那个在人们眼里只会偷鸡摸狗的“懒龙”,就是行侠仗义的侠盗“一枝梅”。

这就是资州广为流传、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一枝梅”三戏“本大老爷”的故事。据老辈子人说,直到那个自诩聪明的“本大老爷”离任,“一枝梅”的案子也始终未破。

2012年4月,于览星楼

   

    

    

                                      

    

作家简介:

  曾令琪,1988年毕业于南充师范学院中文系(现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辞赋家协会理事,中国西部散文学会理事,中外散文诗学会四川分会副主席,大型文学期刊《西南作家》杂志主编,国家一级作家,贾平凹先生关门弟子。代表作:学术专著《周恩来诗歌赏析》《末代状元骆成骧评传》,散文集《破碎的星空》《热闹的孤独》,小说《关于石头的新闻播报》《最好的礼物》,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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