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梭色攀登报告 | 充满幻想与探索目标的无尽之地
今年7月底,照例开启的“一年一峰”计划将目标锁定在了青藏高原腹地玉树藏族自治州的未登峰保梭色(当地人称为玛寶,海拔5700+)。关于这座山,只有几张模糊的网络照片和不多的文字介绍,而关于玉树,却有太多神奇传说与未解之谜。
提到玉树,必须要讲讲格萨尔王,这个由神、龙、念(藏传佛教中的厉神)三者合一的半人半神英雄自降临人间便开天辟世,斩妖除魔,12岁赢娶玉树姑娘珠姆为妃,并创建岭王国,而“玉树”一名便是源自《格萨尔王传》,意为“王朝遗址”或“部落一封”。
作为西藏佛教传统最为悠久与兴盛的地区之一,玉树的寺院星罗棋布,步换身移间,便能重溯藏传佛教千年历史变迁。而中心广场高高矗立的格萨尔王铜像和结古寺刻凿经文的玛尼石堆,则带给这片藏地山域无限的虔诚希望和福祉信心。
在这未知陌生却又倍感亲切的边陲小镇,一年未见的攀登搭档们从天南地北汇聚于此,久别重逢、吃喝畅聊、盘点采购、整理打包,高涨的精气神里,全是对目标山峰的憧憬与期待。待第二日吃过早饭,拎包装车,然后五个人挤在熊老板满满当当的攀登面包车里,欢声笑语,向山而行。
保梭色位于玉树结古镇下拉秀镇野吉尼玛村,沿着214国道向南,车行不到一小时便拐入热水沟公路,碎石硬化的机耕村道虽然颠簸,但沿途的高原牧区风景倒也养眼,加之路旁不时窜出的蠢萌旱獭和草原野兔,为蜿蜒盘转、缓慢前行的车程平添不少乐趣。
路况不熟加之操心底盘,开了近三小时才到达村道的尽头,也就是计划中的BC营地——吉坡措边的最后一户牧民人家。小主人旦增对我们这些陌生人的到来表现出了质朴的友善与适度的热情,在婉拒了我们房中过夜的想法后又为我们指明了牛棚子的方向。
取出睡袋和防潮垫,整理好牛棚过夜的铺盖后,天光尚早,峡谷尽头的保梭色在渐厚的云层中偶尔露出一瞥真容,便又缩起不现,而属于我们的晚饭时光正式开启,切肉炒菜,开火焖饭,迎合着脚边一坨坨粘稠的牦牛粪便倒也山野浓情,大快朵颐。
海拔4500米的牛棚,入夜无风、无雨,但也睡得并不踏实,牦牛不时踏足而来在脚边发出的厚重鼻息,护院柴狗驱赶离群犊牛整晚无歇的厉声犬吠,还有牧家主人闻讯而来盘问查询的半天折腾,闹得我倦意十足但又睡意全无,只剩在颠转反侧的假寐里等待天亮。
生物钟总是比睡眠质量来得更稳定靠谱,早上六点半在一泡急尿的双重驱动下钻出睡袋,瞪着挂满血丝的双眼,对着棚外凝视的牦牛说声“早安”后,便一边轻吼低呼驱赶,一边提鞋下地方便,然后在肠道释然的轻松快意里安静的环顾起周遭这片天地来。
牧民一家比我们起的还早,哥哥丹增忙着帮爹妈聚拢母牛挤奶,弟弟南培则在房中给炉灶填粪烧水,两个懂事的孩子趁着暑假回家,尽可能多的分担着牧场工作。而对于何时结束这样年复一年的辛苦游牧生活,我曾在稍后的闲聊时问过男主人尕义,他佝偻着增生的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混沌的眼里好似突然有了光。
预报中的天,云层已然比昨日厚重了许多,保梭色的岩石尖顶完全遮掩其中。对于这座山,第一眼的解题思路是从冰川直上到山峰南侧鞍部位置后沿东南山脊攻顶,而今天的计划就是把金属器材、高山帐篷、绳索补给先期运输上去,并顺带进行海拔适应和线路观察,为接下来的正式攀登做好准备。
收整完毕,午时已过,阴沉的天空仍旧没有放晴的迹象,倒是吉坡措边上由当地信教群众悬挂、供奉的五色风马和鎏金佛塔在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展现出一种充满反差的色彩张力来。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大概,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沿措边的牛道向山谷前行,脚边的草甸上格桑花开,山上潺潺流水像毛细血管般四面八方涌来,漫过能够浸润的一切后,汇入由冰川融水堰塞而成的吉坡措,湖中杂质太多,水色浑浊不清,但有鱼潜游其下,这片高原之上,生命多彩且坚强。
走过两山相交的峡谷转角,植被渐少,入眼满是冰川消融后的碛石堆积物和令人崩溃的碎石长坡,行走其上,好似在多米诺骨牌上跳舞,看似牢固的大石块只是靠着几块相邻石头的堆叠支撑才达到了相对的稳定,一旦踩上去,重量打破平衡,便会石块倾晃、脚底失衡、人仰马翻。
海拔攀升到4850米时,连片的乌云已经将蓝天彻底遮掩,而裹挟着冰雹的雨雾从山脚向山谷涌来,瞬间,便透湿了眼前的一切。抓紧在一块巨石下藏匿好运送的物资,担心南培之前提及的藏熊翻找破坏,又特意加压了几块石板,才心满意足的冒雨返回。
山区的小气候来得快也去得快,到湖边时,风收雨歇,高原的阳光用力撕扯开云层,透射在草甸湿地上,一只受到惊吓的高原林蛙在湿漉草茎的纠缠下奋力跳跃,这里展现出的生物多样性代表了三江源高寒物种资源的独特和典型。
返回营地,下午六点,天上云层消散,阳光全面铺洒而下,大家脱下浸湿的鞋袜晾晒风干,然后穿着凉鞋围坐车旁埋锅造饭,开始吃喝。这里日落较晚,夜里九点,天才放黑,睡觉还早,我们就拎了个小西瓜,去尕义家串门聊天。
刚结束辛苦劳作的一家人正围坐在火炉旁,丹增和面烧水准备做牦牛肉面片,女主人吉吉沃玛胃病发作窝在一角隐忍疼痛,南培问我们有没有带药,胡博便从随身携带的药品里翻找出半包奥美拉挫。男主人尕义则拿出一张苗疆壮骨药的传单来询问疗效,常年风吹日晒、饮食不规律的游牧生活让他们饱受消化不良和关节风湿的病痛困扰。
南培给炉中添加了些牛粪,火苗忽的窜了起来,比之去年在婆繆牛棚烧柴取暖的烟熏火燎,这里干透的牦牛粪无烟无味,热度温和。等待面片在高压锅煮熟的空档,尕义掏出一袋象棋,并招呼小熊楚河汉界跃马行车,我则从内屋找出一把旦增哥哥的破吉他,调好琴弦,拨弄起来,而屋外的天空,已然繁星涌动。
向来靠谱的邓涛掉了链子,因为持续几天的低血氧和个人体能的下降,经过自我评估,他决定留守本营,退出攀登。临阵折损大腿,虽然令人沮丧与意外,但基于搭档多年积累的信任和默契,对他的决定,大家都表示理解和尊重。
接近线路,昨天已经适应了大半,但重走起来依旧疲累,特别是在破碎的冰碛石山谷中负重攀升,更是走一步滑半步,腿软腰酸屁儿淌。从BC出发7小时,拔高600米,翻上那望山跑死马的碎石坡,保梭色连同周围几座独立山峰终于全貌展现。
把C1推进到冰川上的想法,随着大家疲态尽显的现实而破灭,小熊和胡博的状态都不太好,远远落在后面。我和李波简单商量后,就近挑了处相对平整、没有落石风险、兼顾水源保障的位置建立营地,而我俩理想的铺位,是乱石碓中的一块顶部平整的独立巨石,刚好可以放置一顶高山帐篷,虽然需要一个V0的抱石动作起步,但干净的岩石坡面倒是免去了清理平整之苦。
等待他俩的间隙,李波飞起无人机侦察路线,不过航拍回来的视频,彻底否定了我们冰川直上到山峰南侧鞍部位置后沿东南山脊攻顶的思路,一条三十米宽百米长的裂缝巨嘴一样横亘在冰川中部,无法逾越,倒是保梭色北壁上面一条黄色痕迹的褶皱带成了最新的替换方案。
这次登山,状态出乎意料的好,适应后的血氧一直保持在85左右,多年低心率长跑的效果在山上得以体现,虽然会累,但是胃口奇佳,煮了一锅加足配料的方便面愣是没吃饱,喝干面汤又叨了两口零食,才意犹未尽的钻入帐篷中去。
相比肠胃,睡眠还是略差,整晚忽梦忽醒,翻来覆去中天色由黑转亮。钻出帐篷,太阳还没有跃过东侧的山峰,几抹鳞波般的白色卷积云轻浮在满天的蓝色之中,这种蓝,是钢筋围墙中永远也调不出的色彩,是一种令人心安的温暖与希望。
关于心安这事,好像说得稍早了些,临出发前,传统能力最强的小熊也决定退出冲顶。认识这么多年,我的印象里,不喜言笑的他,永远是那种蒙头做事且不知疲累的样子。只是这次,他和邓老板同样陷入高反适应的怪圈中不能自拔,着实令人匪夷。我只能臆断的去想,这两货大概是被什么事情掏空了身体。
冰爪踩在冰川上面,吱嘎作响,这个季节,并没有太多的降雪补充,多的只是日晒风化崩裂的岩石,沿着两山相夹的冰川从高处滚落而下,比目皆是的散落在低洼平缓的冰舌末端,而保梭色庞大的花岗岩山体如一座巨型金字塔矗立眼前。
昨天发现的黄色痕迹,是保梭色北壁上一条斜向西山脊延伸的积雪槽。积雪槽的起步点,需要先横跨整个冰舌,然后在悬冰川和冰裂缝构成的冰川褶皱中绕来绕去,切到北壁根部岩石与冰川的连接位置,上攀之后才能到达。
三人两绳,由我领攀。前两个绳距是简单热身,第三段是在覆盖着薄雪壳硬冰上的横切,前齿技术配合小镐倒也轻松,只是头顶的悬冰川和冰川上欲坠的巨石,总有一种头悬利剑的压力,催着脚下加快。第四段,从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边缘蹑手轻足地走过后,来到了山体与冰川的连接处。
拧好一颗锥,又在上方岩壁的侧缝中放置了两个小号塞子,做好保护站。此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骄阳晒得万物酥软,头顶的槽子里开始噼里啪啦的朝下掉东西。我一边喘着粗气招呼他俩抓紧上攀,一边缩着脖子贴在岩壁上抵挡落石。
第五段的起步,是沿冰岩夹角的槽子直上,AI3难度的高山冰表面已经酥化,一镐下去,炸裂不少,碎冰劈头盖脑的砸在下面保护的李波身上,惊起怪叫一片。我尽量找靠谱的冰面下镐,然后在同冰与岩的对抗中卖力攀升。
两颗锥搞定这段十五米的陡峭冰壁,冰岩夹角的通道也便到了头,前面是硕长的冰川雪盆,左边是巨大的裂缝断层,右边则正式进入计划中的积雪槽。拖着绳子绕过下方凸起的岩石褶皱,找了一处可以倚坐的石壁,用冰镐在身旁的石缝中清理出一块小臂粗细的石头,套过细扁带进行确保。
也许是憋得太久,心劲攒得太足,所以这次登山,状态绝佳,前面几段算是彻底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小宇宙,然后整个人都有一种横刀立马、跃跃欲试的感觉。等李波和胡博爬上来后,我补上他们跟攀拆掉的冰锥、塞子、快挂等,继续开始了第六个绳距的领攀。
褶皱部分的岩石上合适的裂缝不多,六十米的线路只放了两个塞子做保护,但爬得却是非常过瘾,起先是手拿单镐,在冰雪和岩石间混合攀爬,后面直接穿着冰爪上了石头,高脚压腿,反肩侧拉,好似回到了去年的婆缪峰抑或大峪的九仙阁。
还待酣畅,保护的绳子却到了头,腰被拽着无法向前,我这才回过劲,一边埋怨保护员未及时提醒,一边赶紧在眼前找地方建站。好在,积雪槽下面还能挖出坚冰下锥,又继续从旁边的石头缝里掏出一根细石柱套上扁带确保。
在高海拔的持续输出还是很累,何况精神又是高度紧张,几段连续的领攀和保护后,我想稍作调整休息,所以待两人上来后,表明了想法。胡博主动请缨,尽管感觉到他的状态并不算太好,但知道他骨子里的倔犟,所以还是把身上的装备交接了过去。
当落石砸到腰上的时候,我是先发出惨叫,然后再问候他大爷的,原来刺骨疼痛反射给大脑的瞬间,是可以失去理智破口大骂的,只是我的叫喊盖过了李波,虽然,他也被石块砸中了右肩。胡博在起步两米位置碰掉的一块石头碎成三块,分别精准与同步的击中了我俩和保护站上的扁带。
缓了好半天,试着扭扭腰,很疼但是还能动,又简单感受下身体其余部分没什么异样,心神才稍有平复。转头细看,右侧腰部的硬壳和里面的棉服已经被砸破,髋骨刺痛,应该没伤到骨头,但硬碰硬后的软组织挫伤肯定造成了局部的淤血肿胀,直接影响到眼下的运动能力与当前的攀登心态。
李波被砸部位是右侧肩胛骨,虽然也疼得龇牙咧嘴,但总体情况比我要好。而线路上面的胡博,被刚才的意外吓得不轻,瞠目结舌的呆在原地,不敢乱动。我和李波彼此检查,确认没有别的问题后,简单交换意见,决定继续冲顶,但下一段换由他领攀。
不好放置的保护点和刚才落石的惊吓,让胡博的谨慎加强、效率降低,三十来米的路线硬是爬了三十多分钟,又花了十来分钟才找地方建好保护站。结果,等我和李波跟攀上去,才发现折腾半天设置的保护站只是两个浅浅的开放石槽,稍一向上发力,扁带便会被带出失效,而上面不远,再多爬几米,分明就有几条不错的石缝可用。
我是典型的喜怒于色,当下便没了好脸,但也没多余说话,李波评估过自己的肩膀情况后,交替领攀。此时,是下午四点,海拔5470米,距离天黑还有五个小时,距离顶峰高差也不过两百米,我们甚至做好了山脊bivy的打算,但是通往西山脊的积雪槽线路却到了尽头。
那条黄色的岩石褶皱变成一条可望而不可攀的黄色印痕,挂在保梭色北壁的边缘,破碎不堪。穿着高山靴,压根无处下脚,更没地方确保,计划的线路因为远超能力和装备而中断。而目所能及处,此题更是无解,我突然想到岩石能力最强的小熊,此刻的他,会不会正在溢满阳光的帐篷里连打喷嚏。
“撤吧”,我对还想继续尝试的李波喊道。山峰之上的极限边缘总是与风险相伴,盲目的冒进只会让大家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登山这些年,经历过太多,我所能坚持的就是在自己的安全底线上攀登。比如“一年一峰”,通过减少登山的频率,来降低外在风险概率,保持内心饥饿感,并以最好的状态,随时准备投入到每一年的山峰目标之中。
攀登永远是最真实公平的游戏,虽然没能完成目标山峰的首登,但能满状态输出地领攀大多段绳距,做靠谱的搭档,这是我的成长;也还有太多需要提升优化的地方,做更好的自己,这是我的方向。总之,每一次充满期待的出发和攀登之后全身而退的回家才该是攀登带给我们的真正价值。
最后,照例感谢家人理解包容,感谢搭档给力相伴,感谢朋友后勤保障,感谢老天眷顾佑庇,特别感谢始祖鸟Arc'teryx 和Suunto的鼎力支持,品牌属性与攀登血性,也只有在高山之上才能更好交融与共。
而对于这片美丽的高原山域,其所具备的极佳本营接近性,友善质朴的原住牧民,丰富多样的动植物种,还有比目皆是的未登峰群和多样性的路线选择,足以让这里成为充满攀登幻想与探索目标的无尽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