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青山共舞

四十年前张勇是我的学生;四十年之后我俩再站一起,他却老滋老味的,倒有几分先生的姿态了。

微腆着肚子,头发蓬乱着略有些颓势。

还能记起他在一中老教学楼二楼最东边的教室,坐第一排不安分的情景。

我几乎所有的对课堂内容的精心准备都被他忽略了,或者是他对语数外理化这些东西压根就提不起来兴趣。

坐前排听课就要昂着脸,目标就明显。我瞟眼看到的是一个小屁孩要瞅年轻老师破绽的看笑话的期待。

我自然不会给他机会,这样的熊孩子要时不时的用手里的书,做样似的扫过他的头顶,叫他明白谁才是课堂上的真正的王者。

他撇过头去,眼神变得躲闪。

也有默许他欢腾雀跃的时候,听他发自内心的一声赞叹,那是我讲课讲嗨了,随手在黑板上写个词语,毫无顾忌的龙飞凤舞,高挑或拖曳出随心所欲。

四十年过后我对他放松了戒备心,就没去想他竟还有调皮捣蛋的心思,在我与他四十年之后相聚的第一场酒里下了绊子。

他把老夫灌晕,依靠在椅子里,表情努力声张却虚弱无力;而他眉飞色舞的展示着整老师一把得手的快乐。

张勇如今习字。

早前他在芜湖机电学院学的是工艺美术。我不知他由哪门子改道的书法,又从哪门子走出来。书家重传统,讲来由。但张勇显然不甚看重规矩,线条纷乱却有自家的讲究,墨色的浓淡焦湿也在寻求旋转的韵律。

写出了心情的波澜壮阔、烟云氤氲。

世上有“文人画”之说,讲的就是中国古代文人画画写字,图的就是留自己的个人烙印,写心意抒性情,笔墨只是个载体;按文人画的标尺,世间凡是被笔墨束缚了心意性情的,都是次等。

写心意抒性情的,笔法托举内心;讨大众欢欣的,他会一把撕去,媚俗倒是其次,根结在笔墨走歪了心思。

也过了知天命年龄的张勇,是个活出了自我的人,你问他为何写字,他只说好玩、欢喜。不求名不问利,把自己写嗨了就跟喝酒喝嗨了一样的高兴。

现在都喜欢言说人要活出自我,好像活出自我是个很高难度的事情,一些人更是为此活出了南辕北辙。

活自我并不是刻意活出和别人不一样的形状,而是不再向外寻求、比较,更重视自己的内心体验。一个人若能仔细品嚼自己,人又不在自恋的套子里陶醉,就算是活出自我了。

每个人的体验都会有所不同,所以自我体验实则也是每个人都活出与众不同的自己。

长久压抑自我体验,看重别人的意见、别人的评判,在别人给出的尺度里衡量自己,基本上就丧失了判断力,自我存在感也会越来越弱。

初看张勇行草晕晕乎乎的,若不是熟段子,字也就仅能认识个一两成。

除了行草,张勇也有些比较端庄的行书,字含碑痕,骨架也能立得住。

看着好像没喝酒的张勇。

这样的字我都能认清了,反倒觉得没有行草有意思,人在端着,写的也都是场面话,近似给人喝鸡汤。

你自己喝酒给人喝汤,字就不厚道。

再次遇见他时,叫他给我写一幅。他叫我选内容。

我就把林逋的《山园小梅其一》发给了他。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林逋的这首诗好作画,满是情境;若以行草表达,稍许就有些难度。它的张扬与桀骜不驯是噙着含着的,隐藏在细腻而清新的刻画中。

要在美人顾盼的眸子里写出惊涛骇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张勇发了一幅试写的给我,说是没找到感觉,叫我别急,他要继续再找。

我心里就偷笑。

昨日再发一幅,长条变横幅,仅这一变化,全篇就显含蓄许多。

笔划更凝练,眉目更清秀,气节反而更为鲜明。

我便有心领神会。

写字不是炫功夫,而是写意;心绪写出来了,写得畅快了,就是书趣。

张勇和我一样喜欢爬相山,对一脸粉黛的前山不屑一顾。

常去看的是后山、山后,赤裸着肌肤,几无修饰。

很对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情性。

他看相山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当年他坐第一排昂着脸与我的目光对峙。

作者相关文章

东篱梅花开

同窗的你

关注马尔的视觉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