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分析“晴雯撕扇”事件:晴雯败亡路上的重要里程碑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历来是读者议论的一个焦点。
经常听到的观点是,这一段体现了宝玉和晴雯追求平等的情怀,特别是晴雯,“真性情”得到了集中的体现——有议论甚至说这是“小男生小女生之间”很是温馨可人的一幕。
说起来似乎很美好。但是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而是生活在有具体规范的社会中。“撕扇子”其实根本没那么云淡风轻,反而是惊心动魄、危机四伏。
拙作曾分析过:宝玉对晴雯的喜爱、宽容(甚至可以说是娇惯、放纵),已经让她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是怡红院的主子之一了。
这固然造就了她对于怡红院事务的责任感,但同时也模糊了她的定位感,颇有些“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的意思了(《红楼梦》第七十九回)——尽管她与薛大奶奶还是有区别的。
也许宝玉没有察觉这个走向,但即使察觉了,他也不忍心去管教,于是事情就这么走下去了。晴雯身上便日益增长了一种“见人灭人,见佛杀佛”的气质,谁敢“忤逆”她,就要“怼”一下。
事情总是由量变到质变,这种趋势发展来发展去,最后“怼”的对象,甚至“反噬”到了怡红院真正的主人身上。
且看事情的前因后果:
“偏偏晴雯上来换衣裳,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看清楚,首先是自己把事情办错了。
再看宝玉说的话:“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这话怎么看也没毛病。姑且不说宝玉是主子少爷,即使是知己朋友之间说这么两句,恐怕也很难算什么恶意吧。
谁知道,石兄就此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当然这里面可能有一个缘故——“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这句话无意中很可能捅了晴雯的肺管子,影响了她那“横竖是在一处”(《红楼梦》第七十七回)的愿景。
不过这事如果放在袭人、麝月她们身上,肯定不会发生这么噼里啪啦的场面——“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一语成谶啊),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这蛮不讲理、铺天盖地的怨怼!难怪把二爷弄到“气的浑身乱战”的地步,以至瞬间丧失了怜香惜玉的人设,以至又一次触及了“女王”的痛点——“将来横竖有散的日子”(这里的心思还是宝玉经常有的那个“出家”的意蕴,并不是针对晴雯的)!
本来这个桥段有人给台阶——“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可惜来的人又不对心思,是袭人。
于是炮口调转——“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呀,省了我们惹的生气。自古以来,就只是你一个人会伏侍,我们原不会伏侍。因为你伏侍的好,为什么昨儿才挨窝心脚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刀刀见骨、句句放血啊!
袭人还是有涵养,继续“忍了性子”打圆场,却不料一句“我们的不是”,又捅了篓子。
一霎时大脑短路、翻江倒海,连“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都说出来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有论者一直认为,袭人那个事情早就应该揭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彻底给这个“虚伪”的家伙曝曝光!
事情不是那么想的。拙作曾经详细分析了金钏“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红楼梦》第三十回)这个主意的后果——那个事情多多少少还是可以“拿”到些真凭实据的,尚且不宜行动,何况这个事情?
幸亏这是在宝玉内室地盘,而且只是个三头六面,没有第四者在场。如果在其他场合,这慷慨激昂的声音落在赵姨娘、傻大姐甚至邢夫人的耳鼓里,当场把事情沸反盈天闹起来,晴雯除了一口伶牙俐齿,恐怕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据来。
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这样:几头说不清楚,宝玉尴尬、袭人羞愤,而晴雯自己令所有人(宝玉除外)厌弃——喊叫这个事情,除了一些瞪着眼找宝玉、王夫人毛病的人之外,没有任何人得益。
被“怼”到墙角的袭人,还算不乱方寸,“他一个糊涂人”“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这话对大家都是个圆场下台的机缘。
然而正“怼”到峰值的晴雯不给面子(好像一直以来也都是别人给她面子,而不是她给别人面子),继续“战斗”,终于袭人也受不得了。“到底是和我拌嘴,是和二爷拌嘴”“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别以为不爱说话的就是不会说话,一张嘴句句都说在要害上!
“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这话问得到位!恐怕晴雯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主意,她只是听不得说,只要谁敢说她,立马开“怼”,这就是她的“主意”。
宝玉这会子也顾不得许多,继续脱口而出“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可好不好”。
其实这一下子,歪打正着,正打中了晴雯的软肋——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就怕这个。
丈八金刚一下子就成了过河菩萨——“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的”“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最后还是袭人以及刚刚进来的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一起“跪下央求”,方才罢了。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捅娄子的本主,却不在这下跪之列——还是觉得自己没什么错,错都在别人身上,尤其在领头为她下跪求情的袭人身上。
值得注意的是,本来这事情可能是个“坏事变好事”的机缘——“经不起这么吵”的宝玉,如果能够借助这个茬口,抓住这个软肋,逐步抑制“只管闹”的趋势,对大家,尤其是对晴雯本人只有好处,也许其结局不会那么惨的。
可惜,宝玉此番只是一时气急。把未出嫁的“女儿家”奉若神明的石兄,根本没有这个思维。即使想到了,面对“第一等的人”(《红楼梦》第七十七回),也不具备任何实行的可能性。
没过多少辰光,事情就反转了。
本来宝玉还是试图讲理,分析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么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你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劝你,又刮拉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
晴雯根本不参加讨论,顾左右而言他,七拉八扯地又拉出了“碧痕洗澡”的梗。石兄明明知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但面对“第一等的人”肆性调笑的场面,一切又都恢复了原状——什么谁是谁非,不管他了。
这还不算完,当晴雯“理直气壮”地翻出“我一个蠢才,连扇子还跌”的旧账时,二爷的反应“你爱砸就砸”“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如果让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来看,这事情里面俨然是除了晴雯大家都错了。
还说劳什子“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这不就是出气吗?
晴雯见机得快——“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石兄至此已经全然没了是非观念,“笑着递给他”。“嗤”“嗤”几声过去,已经不是晴雯“最喜欢听撕的声儿”,而是二爷击节喝彩“撕的好!再撕响些”——至于后来撕麝月的扇子,不过是个捎带而已。
“第一等的人”,其魅力以及不受任何约束,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有不少人认为,对撕扇子事件大加议论,未免小题大做了——不就是小男孩哄小女孩玩吗?
但是,这个“小男孩”是皇家贤德妃的同胞弟弟,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接班人,是贾府上下尽人皆知的“凤凰蛋”。而他在此事件中的作为,特别是最后那句“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总难免让人想起随便放烽火的那位。
这个“小女孩”是贾府老祖宗若隐若现内定的“孙子姨娘”。而她在此事件中的作为,特别是最后那句“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总难免让人想起看见诸侯匆忙赶来而开颜一笑的那位。
即使不从这个大格局看,这个事情也是值得掂量的。是的,对于贾府来说,“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么大事。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
贾府固然“宽待下人”,但是也是有底线的。这种底线不会因为宝玉一个人对女孩子的态度而移动。
不要说对于正牌嫡出的公子,即使是对于庶出的,问问彩霞会不会逼着贾环让她摔盆砸碗出气?
不要说是一个名分模糊的“准姨娘”,即使是“过了明路”的“房里人”,周、赵二位在贾政面前,平儿加上秋桐在贾琏面前,会不会有类似作为?
最后值得提一下的是,“推己及人”,同样存在条件下能否拥有同样的待遇,是人心理中一个不可忽视的环节。这种极其强烈的“独占鳌头”表现(顺便说一句,就是黛玉,恐怕也从未在宝哥哥面前拥有过这样的待遇),对受到伤害的袭人、“受宠”程度高下立判的麝月等人而言,造成的内心阴影面积,恐怕也不会太小。
事情看起来是过去了,石兄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照样“无事忙”。但是“撕扇子”事件,就此成为晴雯败亡路上的重要里程碑。
我们不敢断言其他人会不会留下心结,继而有所举动,但是对于晴雯自己而言,这个桥段,一定使她更加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可以没有任何风险地为所欲为,在向败亡狂奔的路上又大幅度地加快了步伐。
(本文所引文字,除另行注明外,均出自《红楼梦》第三十一回)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