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邻八舍(3)
跟新识的小伙伴T去他家中玩,是在我家转业次年搬到新居后不久。
那一日我第一次见到了T的爸爸Z伯。
当年Z伯40多岁,个子不高,人很瘦,长相普通,高挺的鼻梁上戴着一架金丝边儿黑框眼镜,走起路来身板拔的笔直,很有军人范儿。
打第一眼见他起就没见他笑过,那张漠然且无表情变化的脸始终绷的紧紧,显露着一副刚毅的威严相儿。
Z伯有三个儿女,分别是女儿J和P,T在三姊弟中排行最小。
Z家就住我家楼下,出来进去总能与其家人打照面儿,但我从未见过T的妈妈。曾几次问起,但T总是遮遮掩掩避而不答,这让我那颗小心眼儿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的妈妈是谁?他妈妈怎么啦?
日子久了,渐渐饭后茶余从邻居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Z伯及Z家的议论……
原来Z伯出身于东北某地一个地主家庭,年青时是奉天某大学的学生。东北沦陷期间,其受在校进步学生影响,因不甘当亡国奴,遂投笔从戎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至解放战争时期,Z伯已担任我军某部的团参谋长。
解放初,Z伯带领一土改工作队在河北T城某地主持开展土改工作。其间因放松思想改造、贪图生活享乐,禁不起当地一地主的恩惠诱惑,置一个共产党员、革命军人应有的觉悟和警惕性于不顾,忘记了自己在老家已娶有发妻,一头扎入该地主所施的美色圈套不能自拔,心甘情愿在地主小女的石榴裙下当了俘虏。最终因丧失阶级立场、庇护地主分子遭开除党藉、革除军职处分,遣回地方。
T的妈妈便是那个地主的小女。
听人们讲T的妈妈J是个身材高挑、贤淑且有文化的标致女人,模样大致与被称作美人坯子的女儿P长相酷似。
与Z伯相识之初,J完全系迫于地主父亲劝说及家庭所施的压力,出于牺性自身保全家人、财产的初衷,j违心与Z伯曲意周旋奉迎,但接触的次数多了,J逐步为Z伯身上特有的那股子与众不同的男子汉气质及其渊博的学识所吸引、倾倒,开始仲情于这个身高和相貌与自已虽不相称,但却能令自已产生激情和冲动的男人,并最终主动委身于Z伯。
Z伯落魄后,J也脱离了那个己遭清算的没落地主家庭,与己削职为民的Z伯结为夫妻,来到这个陌生的北方城市。
同为沦落之人,J与Z伯患难与共,几年里便有三个儿女先后在这个家庭里出生、成长。
Z伯虽系遭革职之人,但毕尽是参加革命多年并担任过我军中层指挥员的退伍军人,且受过高等教育,故到地方后不久,按照内部控制使用原则,Z伯被地方组织安排在一家国营工厂里从事财会工作,J也同时被安排在一家商业合作社做售货员。
上世纪60年代初,这座北方重工业城市尚未从三年自然灾害的阴影笼罩中走出。此时,国家实行计划经济,城市居民赖以生存的日常消费品从粮油、鱼肉蛋等主副食品到布匹、香烟、火柴等轻工业日用商品,一切一切均按人按户配给限额、定量供应,普通市民的生活佶据而艰难。
三个孩子的先后到来,令Z伯和J既喜又忧。按两人每月的薪金,家中日子过的是捉襟见肘。粮食定量不足,
每月粮站供应的粮食不够吃,要强的Z伯不忍孩子受苦,忍着饥饿将自己每天的口粮从牙缝中挤出,悄悄留给三个年龄尚小、常常饿的哇哇直哭的孩子。
因长时间营养不良,Z伯患了浮肿病,两条腿肿的老粗,一按一个坑,走路都打晃儿。
'男人是家中顶梁的柱,决不能让丈夫倒下'。但顾大人就顾不了孩子,J一狠心,硬是不顾三个孩子可怜巴巴的目光,把家中每月仅有的十几斤细粮集中起来,每天蒸一小盒米饭给丈夫带上,可到了吃晚饭时,这一小盒米饭又被z伯一小勺一小勺喂到了三个孩子的嘴里。看在眼里,J只能默默流泪。
人贫志短,既不能让丈夫倒下,又不想三个孩子饿死,思来想去竟想到了邪处.无奈之中,J第一次将手伸向了自已每天负责销售的食品……
J是个性情率直的人,平日里时常在私下里就合作社某领导的不当工作方式及生活作风(眼光常在年轻的女售货身上的某些部位扫瞄,并曾因对J有轻薄之举而遭J怒斥)发表过非议,以至传到了该领导的耳朵里,令其对J恼羞生恨。
这天,临下班前,乘着更衣J正欲将用草纸包好的一小包食品悄悄揣进贴身的内衣中,然而,这一举动却没能躲过那位正躲在暗处观察女售货员更衣的社领导那双色眯眯的眼晴。
'你在往怀里藏什么?'
'我……'
社领导的突然出现,令J惊慌失措,手一哆嗦,草纸包裹的食品散落在了地上。
'快来看哪!有人盗窃国家财产!'
转眼间J便被闻声而来的合作社职工围在了中间。
当晚,J被警察带走再没有回来。
出于泄私愤和报复,在公安调查取证时,那位社领导提供了盖有公章的虚假失窃伪证,失窃物品的种类、数量和价值等均被夸大。
几个月后J被法庭判决有罪,随即被投送到位于省会市的一所女子监狱服刑……。
J入狱后,沉重的家庭重担便落到了Z伯肩上。虽然家庭的变故让他和孩子在人们面前难堪,但他不怨恨那个可怜的女人。
“咱们离婚吧,是我让你和孩子在人们面前抬不起头”
J跪在Z伯面前哭着哀求。
'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呀?……这么做值吗?'
第一次探监时,面对J的痛哭哀求,他默默流着泪喃喃地对J埋怨道。
自那时起,这个平日不苟言笑的瘦弱男人变得更冷峻漠然。
面对邻里背地里的唾沫星子和指指戳戳,Z伯并不躲闪,而是以狼一般的凛凛目光直视众邻,以致最终倒是那些长舌妇们一与他的目光对视,便跟自己做了亏心事儿似的唯恐躲闪不及。
J不在,Z伯既当爹又当娘。这是个内心强大的男人,白天工作了一天,晚上回到家后除了要给几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做饭、洗涮、辅导功课外,甚至连织补、裁剪这些连一般女人都做不来的活计他都一一做的有模有样。
几年下来,Z伯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全能家庭主夫。
去铁子家玩时,曾几次看到Z伯颈上挂着裁缝用的软尺,将一块布料摊在自制的案板上,用粉饼画好式样后以剪刀裁出衣裤的形状,裁好的布片拿到缝纫机上“咯噔咯噔”轧好,再拿回到案板上用熨斗熨平展,这样一件件衣裤就做成了。
Z伯缝制的衣裤无论从款式到做工有模有样儿,任谁也说不出比裁缝铺做的成衣差到哪儿去。
Z伯对几个孩子的管教十分严厉。例如:饭桌上哪个孩子吃东西吧嗒嘴儿或是边吃饭边讲话,没二话,那孩子脑门上准会不轻不重挨上一筷头子;有哪个孩子敢把筷子伸到靠近别人的盘子边儿夹东西,瞧着吧,那小手背儿上立马会腾起两条红红的筷子印儿;哪个孩子贪玩未写作业,好嘞!先鼻子贴墙面壁思过跪上一个小时,然后哪怕写到半夜你也得把作业完成才能去睡觉......
尽管Z伯为管教孩子下了不少力气,但天性使然令几个孩子仍会不断犯错。
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市场供应较差,可供孩子们吃的零嘴本就少得可怜,加之Z家处于那么一种情况,故三个孩子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什么零食可吃。知道T家中的窘境,平日有好吃的零食,我总不忘分一份儿给T吃。
然有天我俩在楼门口遇见,丅大方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花生和大枣给我吃,这令我大感意外。
“不年不节的哪来这些好吃的东西?(要知道那年头花生是要在春节前凭粮本儿在粮站才能购买到,且每户仅供应可怜的几斤。)”
我问道。
“是大妈来我家带来的,带了好多呢。”
T美滋滋地告诉我。
T口中的大妈,是个40多岁其貌不扬戴着一副黑边儿眼睛的矮个子女人。
听邻里议论这矮个子女人是Z伯当兵前在老家的结发妻子,比Z伯长几岁。
当年Z伯娶了J狠心抛弃了这个女人,但女人生性良善理解Z伯的苦衷,虽怨恨Z伯薄情,但对Z伯并未耿耿于怀。得知Z伯家发生的变故后,女人同情Z伯一人带着三个孩子不易,每年都会请下探亲假(女人在某市一大型陶瓷厂工作)来Z伯家小住些时日,给几个孩子浆洗被褥、缝制冬衣。每次来时都会给孩子们带来几布袋家乡出产的花生、大枣、花生、板栗等稀罕物。
但这些东西几个孩子只能每人分到很少的一份儿,余下的则被Z伯统统装进一个大布袋里,用细麻绳把布袋口儿扎好后,再用一张白纸将绳头粘糊在里面并加盖上名章放到柜子里,以防几个孩子馋嘴解开布袋偷吃。
然而,任你千条计,我有老主意。Z伯显然太低估了几个孩子的智商。
几个孩子在老大J的带领下,用Z伯的刮胡子用的双面刀片将布袋底部的缝合线割开几厘米的缝隙(每次仅能容一枚核桃或大枣从中挤岀),再从缝隙中将核桃、大枣、花生、板栗从布袋中一枚一枚挤出……
因怕被Z伯发现,故每次仅偷出不多的一些,然后再用针线将口袋缝好,下次嘴馋时再如法炮制。
常在河边走,岂会不湿鞋。
一次、两次Z伯没有察觉。
终于有一天Z伯发现原本扎的满满的布袋怎瓜瘪下去一大截儿,他仔细检查口袋上的封口处,原封未动,这让他大惑不解。于是Z伯又把口袋上下左右看了一通,最终在布袋底部后缝的针角上看出了端倪。
'这几个兔崽子,跟老子玩上花样儿了。”
Z伯看到那一行粗针大线缝的针角儿,又是心疼孩子平日里没有零食吃才出此下策,同时又很气恼,那口袋里的干果毕竟是要准备留到年节时吃的。心疼归心疼,惩罚还是少不了的。
不用说几个孩子还是跪成一排结结实实地挨一顿胖揍。
然而,Z伯对孩子的另一种狼性教育,却铸成了令孩子、令自己无可弥补的终生大错。
T是个独子,没有哥兄弟,因家教严格不敢犯错,加之母亲领罪坐监,自觉低人一头,故在外唯唯诺诺常受人欺。
有时T在外挨了打哭着跑回家,Z伯见了不但不安慰,相反劈头盖脑又是一顿鸡毛掸子痛打。
“去,出去跟他打,打不赢别回来!”
Z伯每每沉着脸道。
“他比我大,我打不过他。”
铁子抽泣着委屈的说。
“比你大也跟他打,打断胳膊腿儿老子赔药费”......
Z伯咬着牙根儿放出狠话。
打那之后,在经历了一次次打输后回到家再挨Z伯暴打的惨痛,T终于完成了从不敢跟同龄孩子打到敢跟大孩子对打,再到打架时敢对人下狠手、下黑手的蜕变,时常用板砖、铁棒一类把一些孩子打的鼻口儿窜血、脑袋瓜开瓢儿。而每当T在外'打了胜仗'回来,Z伯都会做好吃的犒赏他,这无疑给孩子今后的人生道路埋下祸根。
Z伯绝想不到,他的这种不经意的狼性教育,在T的身上潜移默化,令丅在人生的道路上误入歧径,以致最终将生命断送。
T自小到大逐步养成手辣、心狠甚至冷血的性情,以致在其三十岁上便因抢劫犯罪夺人性命被判处极刑。到头来Z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任顿足捶胸然也悔已晚矣......
行刑前,T曾于公判大会后被公开游街示众,而那一日刚好我被安排为与T同车的另一死刑犯架刑。
当年的两个小伙伴不期竟在这种场面相见,当我俩四目相对,我心中五味杂陈、有种说不出的刀割般的痛。
自搬家后与T分别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间两人却走上了大相经庭的人生道路。再逢面时一个头顶国徽以执法者身份出现,而另一个则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即将面临极刑……
唉!Z伯啊Z伯,你可有愧悔?若非当初你那不经意的纵容怎会釀成今日的家门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