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戳破像脓疱似的奸情
1
苏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参加这场同学聚会。
也许仅仅因为全职太太的生活太寂寞了——老公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加班,有时候十天半月,苏洁都见不着他一面。
然而即使到了人群中,她还是寂寞的。从与同学见面到现在,她除了强打精神打个招呼,就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
同学们都围着大饭桌热火朝天地聊着。从孩子进重点小学如何不易,到经济不景气房贷压死人,到老板抠抠搜搜克扣年终奖……苏洁一句也插不进嘴。
她和他们不在一条线上。以前读书时她就是他们侧目的异类;而今,也依然是和他们完全不同的存在——她从衣帽间里随意拎出来的LV包要两万多,身上的巴宝莉风衣一万多,住在这座城市最贵的别墅区,孩子读着二十多万一年的国际学校。
所以,她能和他们聊什么呢?说她每天郁郁寡欢,说她过得一点也不快乐,还是说她其实挺羡慕他们活得热气腾腾的这股劲儿?
她只能从包厢里走出来,假装要上卫生间。
饭店二楼有一条长长的观景走廊,苏洁挺直天鹅颈,闲步穿过雅致的花艺和精美的瓷器摆件,向长廊尽头走去。
走着走着,有服务员端着菜从她身边经过,随后推开走廊边的一扇包间门。
苏洁就那样猝不及防地,目睹了令她心碎的一幕——她那个号称忙到快过年了都在出差的老公佟林茂,此刻正衣冠楚楚地,和一个妙龄女子相对而坐,服务员说“打扰一下”的时候,佟林茂刚把妙龄女子的颊边碎发掖到耳朵后面。
羊肉锅子置于两人之间,腾腾热气,都没能隔断两人的眉目传情。
大型捉奸现场就像从天而降的一道霹雳,苏洁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尽管她也早就怀疑过,老公成天不着家可能是在外面有人,但当这一切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她还是觉得像被捅了一刀般失措,泪珠子倾刻断了线,吧嗒吧嗒往下掉。
也就是这个瞬间,佟林茂侧脸向服务员道谢,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苏洁。
佟林茂倒是很镇定,起身问苏洁:“你怎么在这里?”
苏洁抹了把眼泪,哑着嗓子反问:“我怎么不能在这里?那你怎么在这里?她谁啊?”
佟林茂左右看看,没说话。苏洁也不想在公共场合出丑,一步跨进狭小的两人包间里,哐当一声带上门。
“我问你,她是谁?你们什么关系?”
佟林茂知道抵赖不过,索性摊了摊手:“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行了吧?有话咱们回去再说。”
苏洁闭上眼睛,片刻后猛然睁开,扬手狠狠扇了佟林茂一嘴巴,然后大步冲了出去。
2
从狗男女的小包间到同学聚会的大包房,是一条半圆形的路径,大约有二十几米远,苏洁每走一步,心境都在发生变化。刚刚狼狈离开的时候,她恨不得丢掉所有涵养与优雅,把那两个人扯出来,像个泼妇一样嚎啕,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俩的丑事。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要如何迈过这道婚姻的坎儿。无非两个思路,其一,既然佟林茂已经背叛自己,那她也不必再为这段婚姻浪费心力,该止损就止损,找个好律师,争取自己的权益,拿一大笔钱后走人。其二,男人哪有不偷腥的,特别是像佟林茂这种成功男人, 有个小三小四也正常。但他既然不提离婚,就证明心里还是有她,她就装傻充愣继续过呗,干嘛要把大房的位置拱手送人?占着这个名份把他当个银行取款机不香吗?
边想边走。等她走到同学聚会大包房门口的时候,她忽觉心头一沉,万般情绪皆压下,此刻她只担心一件事:自己的妆容和神态,是否有异样?
苏洁不想在同学面前出丑,或者说,不想让同学知道自己过得不好。
当年,她在学校里是一朵耀眼的花,是长得美、会跳芭蕾、会弹钢琴、成绩好、家境好的女神。包间里在座的男士中,至少有一半暗恋过她,她是很多男同学心中的玫瑰和月亮。
相应的,也是很多女同学心目中的绿茶和白莲。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相较于打碎牙齿和血吞,更害怕将伤口亮出来遭人围观;相较于被人嫉妒,更害怕被人可怜。
更何况苏洁一直都是那么骄傲的人物。
她决定把自己的崩溃和难过都藏起来,绝不让本就经常在背后非议她的同学看到她的凄惨。但也不知为什么,自从她再次回到包间,大家就把话题转移到她的身上。
“哎,你们看看,这么多年没见,就苏洁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瘦、那么好看,啧啧,羡慕死人哦。”
苏洁笑笑:“哪有啊?咱们同龄,我也奔四了,老得很明显的,眼角都有鱼尾纹了。”
身旁一个女同学阴阳怪气地接话:“你要是老了,我们就更不能看啦。”得到大家的附和后,那个女同学又问:“哎,苏洁,你老公,也就是咱们的帅哥学长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苏洁心里咯噔一下,勉强扯开嘴角笑了笑:“老夫老妻,相看生厌,早就从夫妻变成兄弟啦,不爱一起出门。”
大家笑,有一个男同学感慨:“当年苏洁可是咱们经管系的一枝花,遭多少人惦记,哈哈哈。”
这句话一点都不好笑,但大家起哄声很大,全部冲着其中一个人——张彭。
当年,在心里惦记苏洁的男生很多,因为自知不配又不甘心放弃只敢暗示的男生也很多,但向张彭那样大张旗鼓热烈追求苏洁的人并不多。
那时大家都年轻,行为难免中二,张彭的追求过于直接粗暴,让苏洁感到非常尴尬,一开始还能婉言拒绝,慢慢地就变成冷面相对,当张彭干出在课堂上当众下跪表白的恐怖事件后,苏洁深受困扰,只能选择和他撕破脸。
苏洁如今已不记得,自己说过怎样伤人的狠话。摆脱张彭不久,她就接受了学长佟林茂的追求,此后,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开始在校园内洒粮屠狗。
当然,作为同班同学,苏洁难免会与张彭碰面。那段时间张彭很颓丧,成绩一向不错的他甚至挂科重修,错失当年奖学金。
苏洁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她从来都没和张彭暧昧过,她就是不喜欢他而已。
时隔多年再见,张彭变化很大,似乎生活不太如意。刚刚在饭店门口见面时,苏洁主动与他打招呼,但张彭绕开她走了。
3
苏洁真不想大家开她和张彭的玩笑,哪怕早已物是人非。张彭大概也觉得尴尬,咳了两声说:“哎哎,你们都别乱说话啊,佟学长可不是一般人,豪门太太哪能随便开玩笑?”
说完,他自己给自己找场子,有些焦躁地从里面绕出来,边走边说:“咱们是不是还有个菜没上?喊了服务员半天都没来,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再不上就退了吧。”
张彭出门后,包间里再次陷入尴尬氛围,苏洁再也不想参与大家的话题,掏出手机打算找个朋友给她打电话,假装有急事离开。
可就在这时,在外面溜达一圈的张彭回来了,他面无表情绕回自己的座位:“那个菜还没做,我给退了哈。”说完他坐下喝了一杯酒,看向苏洁:“哎,我刚才看到佟学长了!他也在这里吃饭呢,好像是在陪客户。”
苏洁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什么?”
狗男女居然还没有逃离被抓奸现场,简直了!她还自我安慰说他心里有她,实际上呢,他但凡有一丁点在乎她的感受,会这样吗?
张彭似笑非笑:“就在卫生间附近的小包厢,要不,你去把学长叫过来和大伙喝一杯?当年他还是咱们班的新生导员呢。”
苏洁掩住汹涌心绪,强装淡定地说:“他可能在谈合同,我看还是算了,等他不忙的时候,咱们再聚。”
张彭笑着看向大家:“你们想不想见见佟学长?过来喝一杯没什么吧?”
大家附和:“苏洁,机会难得,你就去叫一下呗。怎么的,还不舍得给我们看呀?”
苏洁只好站起来:“行行行,我去叫他过来。”
苏洁气恼地推开那个小包间的门,咬牙切齿地质问佟林茂:“你怎么还没走?”
佟林茂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说:“她……刚出院……”
苏洁明白过来,小三儿多半是做了流产手术什么的。她抬眼望了望她,她继续挑着鱼刺,好像没看到苏洁一样。
苏洁心里愤怒,也酸楚,说不出来是为自己,还是为这造孽的小三。她压制浮在喉头的哽咽,对佟林茂说:“我同学看到你了,他们想见你,你过去一下吧。咱们的事,过了今晚再谈。”
佟林茂抽出一张湿巾擦手,擦完后攥成团弹到地上,慢腾腾地说:“我跟你们班那群歪瓜裂枣,有什么见面的必要吗?”
苏洁倒抽冷气,这个男人话语里的有恃无恐,让她觉得震惊又陌生。是他变了,还是她太傻,从来就没了解过真正的他?还是他看出她必须依附他过活,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践踏她?
稍后,她问:“那我让他们过来见你?”
佟林茂骂骂咧咧地起身:“行了行了,我去一下。”
4
佟林茂进入大包间后,瞬间换了一副嘴脸,坐实伪君子的本质。他热情地拥抱了每一个男生,问候了每一个女生,关切他们现在的发展,甚至还交换了名片。
最令人赞叹的是,刚刚还和小情人你侬我侬,当下便能挽着苏洁的手扮演伉俪情深,在双轨婚姻中开车,一点都没有露出违章的慌乱。
欢声笑语中,苏洁瞄了张彭一眼。他一直没怎么与佟林茂寒暄,佟林茂与其他人聊天的时候,他就坐在桌旁,自斟自饮,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苏洁预感,他什么都知道了,刚才也许撞见佟林茂和小三接吻,也许撞见佟林茂和小三互相喂饭,一定是看到了实锤,他才会坚持让佟林茂过来。
他用这种方式,一雪当年求而不得的耻辱。
张彭抬头时撞上苏洁的眼神,苏洁淡淡笑了笑。她想,既然戏已经演到这里,不妨一直演下去。
然而,苏洁万万没想到,就在佟林茂喝完酒,打算和大家告别的时候,包间门被推开了。
小三儿站在门口,笑容纯情,姿态婀娜。
热闹的气氛骤然冷却,苏洁感觉,悬在头顶的那把剑终于掉了下来,劈开了岁月的遮羞布,将玫瑰的血和月亮的寂寥尽数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时有人问小三:“你是哪位?你找谁?”
小三看着苏洁,温柔地说:“我是佟总的助理,找他有急事。”
张彭接话:“学长真是大忙人,既然助理都找过来了,那咱们就赶紧让学长回去吧,免得耽误正事。”
众人纷纷附和。佟林茂摆摆手说:“实在不好意思啊,确实有点事。改天,改天我请大家吃饭。”
他做戏做全套,还没忘了杵在旁边的苏洁:“老婆,你和同学好好玩,我先走了哈。”
苏洁点头,看向冷漠的佟林茂和满心想要示威的小三,说:“好啊,你们去忙吧。”
5
佟林茂离开后,苏洁直直地坐下来,抖着手夹了一截小米椒放进嘴里。瞬间,呛人的辣味直冲头顶,她终于将憋了许久的眼泪释放出来。
大家都不是傻子,但凡有一点混迹社会的敏感,谁能相信那个女孩是佟林茂的助理呢?
有人尴尬地咳了两声,企图换一个轻松的话题,话还未出口,一直阴阴喝酒的张彭忽然说道:“学长的助理也太小了吧,看着还没毕业呢。”
苏洁盯着张彭看,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幸亏当年没有接受张彭的死缠乱打,这大概是她前半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甚于嫁给出轨的佟林茂。
此时此景,她意识到自己一直维系的体面和骄傲,好像没什么意义了。既不能换来他人的声援,也不能得到他人的怜惜。
在大瓜面前,每一个人都是置身事外的看客,窥视着当事人千疮百孔的心。
有人从中获得安慰,有人从中获得快意——于苏洁而言,生活从此天翻地覆;于在座同学而言,她也不过就是一只掉毛的凤凰,活得不如鸡,但比鸡还累。
鸡只需负责下蛋和打鸣,而活得不如鸡的凤凰,需要隐忍和演技。
其实,这一切只是因为她习惯了完美、习惯了成功、习惯了被人仰视,这让她比佟林茂更害怕奸情被撞破。她刚刚只顾着惶恐,忘了这并不是一道无解的难题,只要什么都不怕就好了。
对面的张彭还要说什么,苏洁心一横,干脆抢先说道:“让诸位见笑了,这里没有外人,我实话实说,那女的不是助理,是小三。”
举座皆惊。
苏洁戳破心中脓疱,突然无比轻松,因此找到人生奥义: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只要自己主动揭伤疤,迟早人人都能习惯它。哪怕再难以启齿的失败,三眼过后即是冷饭一碗。
她起身穿好外套,走到门前,像湖边的天鹅一样优雅回首,慢慢地说:“张彭,我猜你肯定看到了什么。这样,过完年,我大概就要和你学长打官司,到时候请你作证人怎么样?”
张彭面色茫然。苏洁扫视一周,笑着告别:“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说完,她昂首离开。
她把前半生全部的体面留在今夜,却又于失意中,找到了更骄傲、更无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