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最顶尖高中的一场“思想实验”, 揭示了一个扎心的事实
在这个将“优胜劣汰”贯彻到极致的时代里,我们还能从“仰望星空”的哲学里学到什么呢?本文专访了复旦大学“哲学小王子”郁喆隽副教授,他带领我们从哲学的角度看教育、留学和内卷的启迪。
作者:Summer夏景;本文来源:公众号“爸爸真棒”(ID: babazhenbang)。“爸爸真棒”是一个K12原创国际化教育平台,致力于理性、深度有启发的中西融合教育探索。如果您喜欢蓝橡树的文章,请记得要把我们“设为星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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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过这么多00后,令人印象最深的大多有一个共性:爱读哲学。经过哲学训练的学生们,逻辑能力和思辨能力连贯而缜密,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理科生读点哲学,对于跳脱思维的桎梏更有帮助。
越来越多年轻人看到了哲学的价值,是乌合之众时代里珍贵的希望。《三联生活周刊》有一期叫《高中生需要哲学吗?》,记者采访了复旦大学哲学系副教授郁喆隽,他说的一句话特别触动我:
“00后中有一大批财务相对自由的孩子,他们中即便有一小部分愿意思考严肃问题,这对整个民族来说也不可限量。”
郁喆隽: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德国莱比锡大学哲学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师
郁老师被称为是哲学界的“网红老师”,他的课是复旦出了名难抢的课之一。他设计了“诺亚方舟“和“大富翁”等思想实验,将高深哲学理论与具体问题结合,配以有趣的图,比如在微博上用一张星战图向网友解释“什么叫内卷”,让人忍俊不禁又醍醐灌顶。
图文来自:郁喆隽微博
究竟,在这个将“优胜劣汰”贯彻到极致的时代里,我们还能从“仰望星空”的哲学里学到什么呢?
在一个阳光特别好的下午,我们去了一趟复旦大学旁的咖啡馆,有幸与温文尔雅的郁老师畅聊了一下午,上了一堂从哲学的角度看教育、留学和内卷的启迪课。
(*以下用第一人称叙述)
上海顶尖高中的思想实验
有一年,我在上海最著名的高中做了一次“末日与方舟”的思想实验:
“假设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只能选10个人登上一艘方舟,你会选择谁登上方舟?”
第一轮游戏里,每个人将随机抽到自己的职业,如外科医生、记者、神职人员等,陈述自己可以登上方舟的理由并进行投票;
第二轮里,在职业之外,每个人也会抽到一张代表自己能力属性的卡片,如强迫症的外科医生,不育的程序员,会烹饪的记者等,大家再次陈述并投票。
经过讨论后,这群算得上全中国最聪明的学生们的答案让我有点意外。
一般来说,几乎所有的灾难场景都包括三个层次的问题:
技术问题:如何幸存下来?
生物问题:如何繁衍后代,恢复族群?
人的问题:应当保存哪些“生而为人”的文化特质?
而在学生们的选择里,非常在意的是解决当下的问题,用功能属性对灾难背景的直接回应,如外科医生、桥梁工程师、农夫、渔民等。
而且,他们还将三大“强力职业”——警察、军人和猎人同时送上了方舟,他们极为看重灾后重建过程中的秩序。
但是有意思的是,几乎没有人考虑对“强力职业”群体进行辖制,也就是说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他们滥用权力、甚至来压制、奴役其他人的可能性。
我问他们,如果这3个有武器的人联手起来统治剩下7个人,你们还有还手之力吗?
学生们说:“我们没想那么多,就是考虑怎么解决现有问题。”他们就在解一道数学题一样,将人都单一还原为一个功能,把人想成了公式里的字母,比如猎人打猎,军人和警察维持秩序,而忽视了现实生活中背后的权力关系,也没有考虑人的心灵状况。
更有意思的是,所有“文化人”,比如小说家、画家、诗人、钢琴家等无一幸存。
我跟学生们说,如果人类按照课堂上他们的选择延续下去,这个人类2.0版本是“没有文化的”,人类在音乐、美术、文学等领域的文明都将从0开始。和技术产品相比较,文化更加脆弱,甚至是独一无二,无法恢复的。
这个思想实验没有对错。但从中不难看出,这个时代的学生们是非常轻文化、重权威(real power)的,从另一方面,这代人有种强烈的不安全感,他们对于秩序更加渴望,习惯了被“安排”,被“服从”,但根本就没想过背后的原因和逻辑。
虽然他们在平时生活中表现为特立独行,但是在遇到实质性挑战的时候,价值倾向却是极为趋同的,几乎都认同“社会达尔文主义”,立刻失去了个性。
钱理群教授曾说,我们在培养的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倒觉得,这些学生做的很多事情,其实连“利己”的层面都没想到,他们从未走到过“第二阶”的思考,更像是“精致的打工人”。
现在的亲子关系,
就像“打冰壶”
孩子呈现出这样的原因,主要因为现代教育的“权威悖论”。
现代性最终理想是设定是人的自主性。但是教育的过程恰恰是倒过来的:每个人一开始是没有自主性的,人是被培养出来的,是教化出来的,一开始就完全反权威的话,教育是不可能进行的,教育必然伴随权威。
工业化已经300年了,教育还一直在标准化的思路上。但如果一直遵从权威,就不会有独立的人出现。但现在教育中的权威性已经忘记了自主性这个目标。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我接触的一些学生看起了是“很佛”,想“躺尸”,没什么追求。但这种“佛”的状态,可能带有表演性质的,大部分人在关键时刻,比如升学、就业的时候,还是会做出非常趋同的选择,一起去考研,一起去出国等。
这种表演性,是一种反抗,也是一种迷茫。
有人说这是因为国内没有像样的通识教育,这我不认同。类似哈佛、耶鲁这样的博雅教育,国内一流大学都有,课程设置也相当有系统、规模化,甚至是超前的,国内的7大模块,涉及了人文、社科、科学和艺术等多个门类,每个模块必须修一门课,总学时比国外大学还要长。
最大的问题还是,现代教育在社会当中的作用被过于功利化了,被考大学、保研和就业市场驱动着。这门课如果没有用,照旧会沦为带有表演性质的上课。
我形容现在的教育就像是打冰壶——孩子就像是冰壶,家长和学校在前面拿两个扫把擦,给孩子们制造出摩擦力最小的路径,帮助最快速抵达这个目标。
他们从小被教导的学习方式就是功利的,是有外界强制推动的,跟卡在系统里的外卖员一样,每一分钟都是可以被量化的。
“过度关怀”让教育目标都是权威式角色设立的,学生本身是被驱动的,动力不是自己。而在权威性服从教育下长大的孩子,一旦脱离了原生家庭和原有的环境,即使是很优秀的人,也照样没有方向感和意义感。逐步适应了一些潜规则,顺应了所谓的常识,人慢慢就被“驯化”了。
有人说,中国大学生跟社会不接轨,我就很生气,这难道是大学培养的目标吗?跟社会有点棱角、有点抵触不是挺好的吗?这也是青年之所以为“青年”的价值。哲学的“无用”反思基本的伦理道德准则,可以引起对世界最本质的好奇心。
我教过很多学生,他们有能力,很优秀,但我跟他们说,这一辈子,除了能力外,更得有激情,有追求。
迁徙的第一代
疫情下,很多人问我还要不要出国留学?包括我很多朋友也问我,要不要从小读双语学校,这么早就决定出国之路?
我自己也是个老留学生,从复旦硕士毕业后,去了德国读书,这段经历对我改变非常大,可以说塑造了现在的我。
德国的大学里是“三柱石”体系,教授、教工和学生是共生共创的关系,所有事情上相关当事人都有发言权。比如有一次汉学系里要引进一个新教授,就找了四个候选人来做公开报告,教授、教工和学生都有投票权。学生投票标准就看老师讲课有不有趣,听不听得懂,是否有亲和力。现在我也会把我课上的选择权交给同学们,这也是在德国读书留下来的烙印。
所以对于出国这件事,我一直是持肯定态度的。
△如果用以往的方式来教今天的孩子,就剥夺了他们的明天。——约翰·杜威
有人说,现在的文化冲突越来越严重,格格不入怎么办?这其实是个全球化的问题,不管是哪个国家现在的内部冲突都是很明显的,我不担心这个问题。
更值得担心的是,全球化这么些年来,大家对于多元化的想象过于浪漫了,就像费孝通先生说的那样各美其美,没有那么容易实现。
事实告诉我们,文化融入会带来很大冲突。
我今年发了篇论文,是关于韦伯的“价值多神论”,他提到价值冲突是现代性的一个根本症结,这是不可解的,一定会变成“诸神之争”,且会越来越严重。这一代孩子已经非常明显了,代际差异不大,但是代际内部差异非常大。
有没有缓解的方案?他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提到几种可能:第一个是回到传统;第二个是诉诸宗教;第三是不要盲目相信技术进步;最后是要懂得反思,反思自己的立场。
但对于精英来说,反思自己或者松动自己原有的立场,是要付出很高昂的成本的,这涉及到自我认知。
那么留学是一个站在“他者”实现自我认知极好的方式,因为没有他者,人是没办法认清自己的,只有有了对立面,才有了参照系,就会更清楚自己是谁。
尤其是城市里中产的小孩,出国是跳出自己的舒适圈。
曾经有个社会学家说过,哪怕经济条件再阔绰,第一代移民仍然需要独自面对很多挑战,中高产家庭的孩子出国,就是换个环境,不破不立,有了对比,才知道自己是谁,认识到自己文化中真正宝贵的是什么,所以说“出了国才爱国”。
但是这个出国难道一定是去美国、英国才行吗?我觉得倒未必。去西部、去农村、去中亚、去中东,都是跳出自己的舒适圈。
现在上海的孩子去纽约、去伦敦可能毫无违和感,反倒去了中西部感觉很不适应,那真正让孩子成长的,一定是体会跟自己舒适圈不同的生活方式,比如当一天快递小哥,比如去农村田野调查等。
要敢于跳出自己舒适圈,突破自己原来思想藩篱,跳出学校、老师、家长创造的最小摩擦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