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故事:黄墩湖底的高宅子(作者 李修运)

黄墩湖区十几年前才甩掉了滞洪区的红帽子,因为大的水系都规规矩矩的驯服归槽,黄墩湖已无水可盛了。不是别人欺负她,她的海拔确实生来就低,与邳北相比,落差近十米。我的皇天后土,那是个什么概念?一场暴雨如注,水往低处流,滚滚洪流挟裹着漂浮物浩荡南下,那不正宗就像“灌老鼠窟”吗!小时候啃着山芋干煎饼,嘴里淡出个鸟来,不禁埋怨起祖宗来:这个穷地方有什么好?为啥不搬到高岗上住?我站在京杭大运河窑湾古镇的西岸,俯瞰黄墩湖那一带,一个个村庄房屋俨然,绿树掩映,炊烟袅袅,怡然自得。我的家乡,就像铁锅底下的一块戗不掉的锅巴,顽强地钉在那片洼地上,一钉就是多少辈子。

故土难移啊。

黄墩湖的人烟史,就是同洪水搏斗的惨痛历史。有时麦秋两季的收成,一季都不保。有一年决分,每口人竟然只分到了九斤小麦,不知道那时候的大小队干部觉不觉得脸红,难道全赖老天?我出生时,少气无力喵喵叫唤,直似小猫。奶奶对我母亲说:“鞋壳朗(指鞋窝窝)里就装下了的孩子能养活?我们逃荒去了,省下点粮食喂我这个大孙子吧;能不能喂活还在两可之间呢,就看造化吧。”说完,就去了安徽巢县一带要饭了。秋天,奶奶回来,看见我活了,并且咿咿呀呀,她老泪纵横,激动地对我母亲说:“老二家的,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啊!”她送我一只拨浪鼓。那只拨浪鼓一直响彻在我的童年,“噗噗嗵!”、“噗噗嗵!”

上善若水, 水也欺负人。整天泡在水里日子怎么过?老一辈子就想到了筑高台,我们俗称“垫宅子”。黄墩湖底的生民,都住在高宅子上。垫宅子是一个浩繁巨大的工程,俗话说: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这土怎么垒?只有像小燕子衔泥,一点一点地叼。过去没有平板车,更没有拖拉机,只能用肩挑,用筐抬,用独轮的土车子推。想到日前,景洲老师著文为愚公移山作辩,我深有感触。愚公所处的年代,他的任务不是搬迁逃跑,而是移山。毛泽东在抗战时期又重提愚公移山,旨在说明:只要全民同心抗战,一定能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人心齐泰山移。移山,没有讨巧一说。现在许多人认为:愚公移山很笨拙、很愚蠢。请问:你长脑子吗?世上事,光靠走捷径的,成就过一件大事了吗?捷径,只是苦功夫做扎实后的一件附属品,它不请自来。所以,愚公挖山不止;我的祖父垒土不止。人世间就是这样,不是山岗变洼地,就是洼地成山岗。沧海桑田,自然之力改变多,人力改变少。站在高空俯视,人间的大事小事不管你怎样翻转腾挪,都如芥末蝼蚁。

祖父的模样我记得呀。小个子,俊巴巴的,可笑的是他留着一根狗尾巴辫子。他在1960年代大约六十岁左右,为什么装扮成清朝遗老的样子?不得而知。他不识字,但是一个标准的庄稼汉,解放前死做死挨地置起了几亩地。

黄墩湖底的人们苦于洪水之害久也。恋土难移逃不掉,只有垫宅子,抬高住宅的高度,洪水来了,只有围着高宅子兴叹。

从哪里取土?宅基地的前面不远处就是。随意取土。那时没有规划一说。我的祖父就在不远半里路的地方取土。他像一个蚂蚁一样,农闲时节就用土车子推土。土车子是独轮车,木轱辘,不好推,靠两手掌把,车袢套在颈子上,屁股左右磨来磨去掌握着车子的平衡。我想象着:一个精瘦的年轻农民,光着脊背,推着土车子运土。智叟表爹过来讥笑道:“三哥,你这样推土,什么时候是个头呀!”青年自豪地回答:“九丈宽,九丈长,三丈高;我推不成,还有我儿子!”历时三年,我爷爷和我的本家大老爹西梦先生一起,堆起了这片宅子。大老爹不是纯粹打䝼工(帮忙不收钱),麦秋两季用粮食抵工钱的,多少不拘。他们兄弟俩关系好,比赛着谁的车子堆土岗尖。宅子越垫越高,推不上去了,我奶奶颠着小脚,牵来了领墒的黄牛,趁土车子走到了关键几步,奶奶身手敏捷地把木钩子钩在了土车子辕上,黄牛一使劲,车上拉上来了!这种工作俗称“拉岗子。”

农民最隐忍,最能吃苦。出苦力,要吃小麦煎饼。于是我祖父和大老爹,每人每天吃十五张大鏊子纯小麦煎饼。他俩,生生地把前面的平地砌成了个汪塘。我八岁那年在汪塘里采荷花,荷花在池塘中间招引着,我不知不觉沉下去了。醒来,我正趴在倒扣着的铁锅上控水呢!爷爷抽着烟袋,心有余悸地念叨:“大命啊!”

宅子垫好了,巍峨高哉。为了护坡,又在宅沿各处广植树木,种巴根草、蘱草。我们家的房屋,先土墙草顶,上世纪七十年代土墙红瓦顶,八十年代青砖墙红瓦顶。现在六间房子无人居,多处漏雨,只好盖上天蓝色的铁皮。院内荒草丛生,屋内处处麻雀屎。院子周围青竹遮天蔽日。都到城里谋生了,老屋荒在那里。不禁想:当年我的祖父用土车子筑成的高宅子,是他留给我们的唯一家业呀。凡八十年也。这份家业,谁回去收拾?谁忠诚守业?

记得小时候盖屋前,需要打夯的。一个红石碌碡,被用短木棍结实地捆成“井”字形模样,八个壮汉齐力架起老高,“咣”的一声摔下去,一边夯,一边唱歌,饶有情趣:

盼星星哟嗨,盼月亮哟嗨。

打倒了财主哟嗨,推翻了那个老蒋哟嗨。

咱们穷人那个呀,把呀么把家当哟嗨。

粮食那个丰收哟嗨,稻谷堆满仓哟嗨。

不盖那么新房哟嗨,实在没呀没法放,哎嗨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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