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27)鬼气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27、鬼气

那天,庄一鹤到司徒雨轩家去时,碰巧梦羽也在。不知因什么事,正在跟司徒雨轩大吵大嚷,样子十分激动,嚷嚷声很大。司徒雨轩的声音则几乎听不见。

庄一鹤一进去,吵嚷便停止了。

司徒雨轩垂头丧气坐在沙发里,整个身子突然萎缩了似的。梦羽则额头青筋暴露,以一种任性、冰冷而又愤怒的目光,同司徒雨轩对峙着,一双手在神经质地微微抖动。他踩着重重的步子,满面阴郁地擦着庄一鹤的肩膀走了出去,将客厅的门拍得山响……

情形一时极为尴尬……

庄一鹤心想来得不是时候。客厅的门忽又大开了,梦羽的脑袋探进来,双眼冒火地像是嚷嚷给庄一鹤听:“看看这老鬼吧,看看这张面孔,何其狰狞!”

司徒雨轩颓然而坐,嗒然无言。

“梦羽,怎么能这样!”庄一鹤终于忍不住了:“你疯啦?”

梦羽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惨笑:“我他妈是疯了!”

庄一鹤不知该说什么……

梦羽将门更响地一拍,走了。

陷坐在沙发里的司徒雨轩浑身都在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他试图扶着桌子站起,却软软地出溜在了地毯上。

“……司徒先生!”

庄一鹤大喊。一时慌得手忙脚乱,拿起桌上的电话叫医生。

过了10分钟不到,一个女医生匆匆赶来了,询问出了什么事。

庄一鹤说:“司徒先生太激动了,他刚才受了点刺激。”

女医生拿出听诊器给司徒听了一阵心脏,埋怨地望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司徒先生是绝对不能够受刺激的吗?”

他和那女医生一起,将司徒雨轩轻轻地抬到床上,让他尽量躺平身子。司徒雨轩在昏迷中嘴唇还微微地哆嗦着。时光流逝得很慢很慢。司徒雨轩终于醒来了,环顾四周,见庄一鹤在身边,眼里的光便顷刻间暗淡了下去……

过后,庄一鹤跟水子和潇儿说起了这蹊跷事。

潇儿听了,竟默默地愣了半晌……

他禁不住感叹:“梦羽也真是的!怎么可以对司徒先生那般无礼呢?好像他在司徒先生面前享有某种特权似的。潇儿,你不是说梦羽有时候甚至是将司徒先生当亲生父亲看待的么?怎么又会这样呢?真叫人想不通!”

水子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你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怎么能不奇怪呢?”他反问。

水子叹说:“司徒先生早就不正常了,自从他从青海那面劳改回来就不正常了。”

司徒雨轩从青海劳改农场回到敦煌的时候,几乎完全脱去了人形,他面容槁枯,形销骨立,一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司徒雨轩就住在北窟的一个空着的洞子里,这洞子他是熟悉的。当初刚到莫高窟的时候,他们曾从这洞子里挖出过一具画工的尸体,脸上覆盖着的一张宣纸画稿还没有腐烂,是小《经变》里白描人物像的一张草稿,几乎已漫漶不可辨认了。

司徒雨轩在莫高窟负责每天打扫洞窟前的甬道。

人们很快就发现,从青海劳改回来的司徒雨轩身上,一个最为显著的变化是多了一样嗜好:收集食物。

他几乎是在疯狂地收集着一切可以食用的东西。刚回到莫高窟的时候,粮食还是限定数量供应的,28斤半。司徒腰里永远掖着一条小小的布口袋。每个月到了打粮的时候,那条口袋就派上了用场。他早早地就到粮站去排队打粮,那条口袋的绳子,永远是扎得很紧很紧的。一到临近月初买粮的那几日,司徒早早便蠢蠢欲动着了,甚至是骚动不安了,他整天在莫高窟里满世界转来转去地转悠。腰里掖着条空口袋,只要是见到可吃的东西,便赶快地捡起来,偷偷摸摸地塞进那只宝贝口袋里。他在北区的那个画工洞窟里,用一只熏得黑乎乎的瘪陷的钢精锅,自己生火做饭吃。他收拾所有可以食用的菜叶,如白菜帮子、萝卜缨子什么的,一一晾干,秘密收藏起来。到了深秋,司徒在夜里干的一件事,便是等深深地挖一个三尺来深的坑,将一些买来的胡萝卜、土豆等仔细地埋进地下。这样,越冬之后的春荒时节里再挖出来,个个都还鲜嫩如初。

有一次,莫高窟的人曾看见司徒雨轩在后山上捉了许多许多的野蚂蚱。回来在那小钢精锅里焖了一小锅,吃得香飘世界。一连几天,他身上都散发出一股野蚂蚱的甜腥气味。

还有一次,有人看见司徒雨轩在靠近北区的某个洞窟里关严了门窗,大家耽怕他会在那洞子里寻短见,隔了门缝一瞅,却见司徒拿了一只光秃的扫把,东扑西打地正逮一只飞进洞窟里来的麻雀哪!终于将麻雀扑在手下之后,紧张得浑身颤抖,抓了那麻雀,用力往地上狠狠地一掼,将麻雀活活摔死。然后拿到山沟里,进行了一次特殊的野炊:他和了一大堆黄泥,将那死麻雀糊成一只泥团,然后捡来一堆柴禾来,拢起一堆火,将那泥团放在火焰上细细烧烤。待烧烤到一定程度,又将烧干的泥团儿照石头上一磕,连麻雀的毛都扒得光光的了,这种做法见于民间的叫花子鸡的作法。然后便是头也不抬地一顿猛吃……

司徒雨轩身边还备有许多的工具,比如铁镊子、钢针、锋利的小刮刀,等等。这些东西在他处理食物的时候统统都能派得上用场。比如,他吃一只羊头,足可以整整吃上三天。他先是吃了肉,再熬一次汤,熬过汤之后,还将那骨头一截儿一截儿砸开敲碎。用一根带钩儿的钢针,细心地将里面所剩无几的骨髓掏得干干净净。再用小刀将骨头上的肉屑剔刮得干干净净,犹如群狼啃噬过的一般。他完全吃出了世界超一流的水平。

莫高窟的耗子不少。人们总能看见司徒雨轩在洞窟前的甬道上,气喘吁吁地追赶一只硕大的耗子。后来才发现,他将打死的耗子做成了肉干,一只只串挂在一根细细的绳子上,还扫了一大笸箩树枝树叶儿来熏烤,直到制成了耗子熏肉。那显然是预备着过冬的美味了。

后来,粮食供应不怎么紧张了,司徒雨轩却还常常到饭堂后面捡大家随手丢在泔水桶旁的馒头,他的动作鬼鬼祟祟的,跟作贼似的,一点儿斯文劲都没有了,莫高窟的人们见此情形,暗地里纷纷摇头叹道:“司徒先生的脑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啦!”

再后来,大家就主动把这样那样多余出来的吃的东西给司徒送了去。司徒总是千恩万谢,一一收纳。就这么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司徒雨轩才渐渐恢复到了比较正常的状态。

莫高窟好多年都似乎没有春天的感觉了,后来,大约是在大地回暖的那一年,来了一位中央的什么首长,专程到莫高窟参观,提到了大名鼎鼎的司徒雨轩,点名要司徒雨轩亲自来讲解。敦煌研究院只好将司徒雨轩从牛棚里临时放了出来,向他交代了纪律,好生叮咛了一番,才让他给那位中央首长担任讲解,陪同参观,但有言在先:决不得乱说乱道一个字。

事过半年之后的某一天,司徒雨轩忽然被宣布“解放”了。

解放以后的司徒雨轩,仍旧还当他的资深研究员。一直到现在。据说,台湾、日本以及美国,好几次都曾要给司徒雨轩开个人的画展,但每一次都被司徒一口谢绝了。这使许多人大惑不解。想来想去,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

潇儿幽幽地说:“莫高窟这地方,鬼气很重呢……”

“什么鬼气?”他诧异地问。

水子接了话茬儿道:“你可不知道,莫高窟这地方总爱出些怪事。隔三岔五地就要闹一回鬼。你没听说吗?昨天半夜三更天的,又闹鬼啦!嘿,把个导游小姐吓得个半死,躺在床上直抽抽,满嘴的胡话,说是出门撞了鬼,但一醒过来之后,再问她,她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说:“这导游小姐也真是的,半夜三更在外面穷溜达个什么劲儿!”

水子说:“她说她睡到半夜肚子疼,爬起来找医生,没成想半路上劈面就碰上了个鬼。”

“那鬼究竟长什么模样?”他问。

“好像说是个花里唿哨的女鬼!”

他不由得想起了昨天夜里出去散步撞见牟老太太的事,忍不住失笑了:“这就对了,这鬼,我昨天夜里也撞见过的。”

“妈呀!”潇儿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想吓死人啊?”水子冲他嚷嚷。

“我可不是跟你们开玩笑。”他说:“昨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到外面溜达。正一路低头纳闷地走着,走着,忽然前头有个什么东西,飘飘乎乎地过来了,我猛一抬头,借着惨白的月光,就见一个虚虚乎乎的黑影子,还发着绿莹莹的光……”

“妈呀!”潇儿失声惊叫着,几乎扑进水子的怀里。

水子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他这才说:“当时也把我给吓傻了,起先,我觉得那好像是一群荧火虫在飞,我还心里嘀咕哪,莫高窟何曾见过什么荧火虫啊?可那光真是发绿色的,说话间,越飘越近,越飘越近。我大着胆子问了一声:谁?只听顺风传来一声吭咔的咳嗽。走近一看,你们当是谁?”

“……鬼?!”

“是老飞天!牟老太太!”

潇儿捂住胸口,长透出一口气……

“不对啊,那牟老太太怎么会一闪一闪地发光呢?”水子神情疑惑。

潇儿也道:“是啊,她又不是荧火虫。”

“这还有什么奇怪的?那老太太不是成天给那帮画家们打磨颜料什么的吗?她老人家满身沾的都是石绿、花青,整个儿看上去,就像是个花里唿哨的迷彩人儿。我想那些矿物质颜料可能含有萤光成份,你们想啊,这老太太颠巴颠巴走在那样的夜里,天上的月亮又不怎么亮,老太太脸上还涂了一种不知是什么的鬼油,明晃晃的,老远儿看上去,可不一走一闪!不知道的人,还不得给吓晕过去?”

水子和潇儿笑得软瘫在床上了。

菊嫂东飘西荡的影子,总是游动在莫高窟任何一处地方。

佝偻着腰背的她,浑身都是石绿、藤黄。总是穿一件毛蓝土布大襟褂,玄色裤子,打着裹腿,袖珍三寸金莲一步三摇。胸前总是用别针别着一方干净的帕子,手里总是拿根枣木棍儿,嘴里总是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念叨的什么,则谁都不知。她那两只老眼炯炯,仿佛知晓一切。

那日黄昏时分,庄一鹤经过菊嫂家门口时,远远地见老太太那口寿材已经完全画好了。有不少人围在老太太的寿材前参观,啧啧连声地赞叹不已。他顺便走过去参观了参观,真是的,这哪里是什么寿材,简直就是一个吉尼斯乐园啦!上面有凌空飞舞的飞天,妓乐天,有御风飘飘而来的观音菩萨,有坐在曲水之侧的水月观音,有讲经说法的维摩诘,有日神、月神,雷神、电神,有乘龙车的东王公、有驾凤辇的西王母……

你看着看着,就恍惚觉那缤纷绚烂至极的色流在眼前飞动起来了!

后来,他返身往宾馆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忽觉后面有人跟着。一回头,就见拄着拐杖的菊嫂随后相跟而来。天起风了。菊嫂的毛蓝布衣襟被风吹得呼啦啦抖动着,如一面旗帜。

他站在一棵柳树下等老太太走近,并且恭敬地打了一声招呼。菊嫂看了看暮云四起的天空,深深地叹了一声,从那张瘪嘴里呲出一股冷气说:

“……等着瞧哇,快出事了,莫高窟这地方就要出事了。”

他甚觉诧异:“你说会出什么事呢?”

“那只大蝙蝠!”老太太含糊不清地嘟囔。

“什么蝙蝠?”

“哈,那只大蝙蝠又要出现了……”菊嫂自言自语,一脸的神神道道。

他的直觉告诉他,老菊嫂说的大蝙蝠,其实并非蝙蝠,他再问时,菊嫂却瘪了嘴,不再往下说了,提起拐杖,颤巍巍地同他擦肩而过。他愣怔间,菊嫂大鸟似的影子已飘飘地去远了。

他一回头,只见三危山上豁然划过一道无声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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