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凝望

最早的时候,村子是叫秀才村的,据传清朝时村里出过一个秀才,那是全村最大的荣耀;但秀才身后,并没给村子留下痕迹,甚至连村子的名字也没守住,记忆和记录都几乎为空白。村子,却一直留到了现在。

我懂事以后看到的村子,清一色的土坯房子,从东到西,高高矮矮而又密密匝匝地排了五十多户人家。

村子四周的白杨,把这一排土坯房子严严实实地包围着,让人难以置信,在这荒凉贫瘠的塞外坝上,竟然可以生出如此的绿色和繁茂。大树没能让人们的生活好起来,却毫无疑问地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安慰和骄傲。村子,几乎就是那时候我们所有的世界。生产队的马车响着铃声从通往村外的林荫路上进村,或者放牧的牛羊群从高大的两排大树中间的路上涌出,甚至每天晚上家家户户的炊烟在树梢上的天空融合,都是村子里壮观的风景。

一条不宽的水渠顺着村子南边的林带流过。渠底密密的水草,让流水清澈,也让自己在清澈中翠绿。这条水渠,不仅让村子前后的土地能够经常得到灌溉,更是孩子们夏天最好的游乐场。每天中午,水渠里都会有十几个光溜溜的孩子不知羞涩地戏水,玩得兴起时,会从渠底抓起一把把污泥,互相抹在脸上,在谁也不认识谁的乱哄哄中获得最大的乐趣。

每家都有几个孩子。粗茶淡饭中,每一个孩子却也都长得结实。街坊邻居间,尽管免不了磕磕碰碰,没有多少文化却纯朴的人们,都懂得和睦相处的道理。自己与人拌了嘴,多能听从别人的打劝,息事宁人;孩子之间交战时,也能多管束自己的孩子。所以,整个村子,一直都和谐稳定。

粮食是集体分的,土豆、麻油和蔬菜也是集体分的。每一家的情况都差不多,日子紧巴,却都过得一如每天的白天与黑夜,有条不紊。

村子中间队房屋檐下吊着的那个用半截犁铧做成的“钟”,具有很高的威望,只有队长有敲响的权利。每天随着队长用他一截专用的铁棍敲响钟声的时候,随着声音出现在街头的,是每家的男男女女,然后一齐向准备要去的地块出发,络络绎绎,浩浩荡荡。

地里,是长势并不很好的庄稼。干旱少雨,让每年的庄稼都长不出喜人的样子;但他们对土地和庄稼却都不会糊弄,哪怕草盛苗稀,也至少锄上两遍,只盼有个好年景,让家里多分点粮食,好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到处觅食的孩子们填饱肚子。

这样的愿望往往是落空的。庄稼收成不好,又没有其他副业,每年分红的时候,一个整劳力每天挣满工分,也只会分到三、四毛钱。孩子多的家庭,连口粮款都得欠下生产队的账。那些略有盈余的家庭,捧着那点分回家的钱,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更不知道怎样掰开了花。

甚至,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人们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进土地,尝试着拼命地折腾土地,精耕、精锄。但缺了水的土地,在干旱的喘息中总是蔫的,无论如何也都无法满地生花,以沉甸甸的收获安抚人们的汗水,顺应人们的期望,年终算账时,心情依然是沉重的。

而突然间增加的孩子上学钱、看病钱和盖房子娶媳妇钱,一下子让人们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在每一个日子平静的交替中,整个村子,却弥漫着人们的焦躁不安。

村子里李大哥家的三个儿子先离开了,回到了早年先辈们走西口离开的山西老家。三个月后回来搬家时,他们散发给人们的纸烟(那时村子里几乎所有的抽烟人都抽着旱烟锅)让人们知道,他们哥仨的日子过好了。

曾经,李大哥家的生活,是村子里比较困难的。李大嫂身体不好不能坚持劳动,家里孩子又多,让他们家的吃饭穿衣、读书看病等都处于捉襟见肘状态。家里熬菜的时候,甚至连土豆皮都舍不得削去,囫囵着咽下去充饥。

忽然有一天,人们发现,村子东头那口唯一的水井里水位下降了,想要挑点干净水的人们,就得比着起早。这样的辛苦,放在夏天尚算不得什么,放在三九天,就是对人的折磨。而没有人可以在没有水喝的状态下度日。所以,每天早晨,井口上都会排起长长的队伍,用冻得发紫的代价,换取一担污浊得要沉淀很久才可以下锅的饮用水。

更艰难的情形是,无水可喝的牛羊,躁动着不肯进入圈舍,到处寻找残留的冰块、雪块;找不到时,甚至在冻得干裂的土地上舔着,寻觅土层中蕴含着的一丝丝湿气。

干旱的,是整片大地。好不容易组织起人力新挖了水井,却依然是有井而无水,把希望找到水源的人们,推向了更大的绝望之中。

天空晴朗得连一丝云都难以形成,太阳似乎也焦渴得难受,用满身的火红吮吸着大地上最后一丝丝湿气。树,越来越少;土地,越来越硬;牛羊,越来越不见踪影。

离开,成为年轻人在比较中发现的和不得不有的选择。生活不是“走西口”,但曾经的走西口的情形,在很多家庭再现。

还有些力气的人家,无论新的和旧的房子的门窗上,都垒起了砖头和土坯。那是他们曾经付出全部心血甚至负了债才建好的房子;有的房子里,新婚时贴上的“喜”字依然簇新。

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一些行动不便又舍不得离开的老人。村子一下子显得很大很安静也很孤单;偶尔一家烟囱里冒出的青烟,有气无力地在屋顶游走。听不到了人欢马叫和鸡犬声声。一个人晚上在黑洞洞的街上走过,无形的死寂让脊背发凉。

留在村子里的老人们,与村子一起萧条着。他们的身体,落下了年轻时劳累的毛病,没有力气饲养牛羊,也没有力气打工挣钱,更没有力气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去耕种土地。种地,已经不再是他们作为农民需要靠打下粮食解决所有问题的途径,而成为能够维持生活不再给子女增添麻烦的一种将就。人与土地,就这样进行着一种彼此不言的敷衍。

不断有老人连敷衍土地的力气也丧失,于是放弃了自己的坚持,同时,也放弃了生命。家里办理丧事时呈现的惨白,把整个村子都笼罩成凄凉。其余的老人,也在这种凄凉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一如村子里那条被荒草覆盖得只剩下一条窄窄通道的路。

老人们都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他们的内心虽然凄凉,却并不感到恐怖,谁先离去,只是时间问题。他们已经不再计较生活的薄情。他们已经在这种薄情的生活中走过了少年、经过了中年,深知让薄情变成温情的不易。

那些出走的子女并非薄情,心中对父母的思念,让他们把牵挂扯得很长很长。他们一边把满身的汗水洒落在异乡的土地,一边又让离别的泪水把心浸泡得酸楚。每年清明和春节,无论他们走得多远,也都回来,或者把封堵了很久的门窗拆开,接父母到家里待上一段时间,或者就在父母低矮的房子里感受久违的温馨,用浓浓的烈酒浇灌心中又爱又涩的情结。

党和政府的温暖,也适时降临到生产条件和生活条件双重落后的贫困农村,村子自然成了贫困村,留守在村子里的老人,也几乎全部被列为贫困户。

曾经很久被忽略而自己也认为卑微的生命,开始有了做人的尊严。安全饮水,政府给予保障,人们不用再从几乎枯竭的水井里挑那些混浊的泥水;就医治疗,政府给予保障,医院大门敞开,甚至不用缴纳任何押金,就可以得到诊疗,再不用拿命硬扛着;危房,政府帮助修缮,再不用怀揣面临倒塌危险却没有能力拿钱的尴尬。人们从心里感激党,感激政府。

老人对生活的需求是简单的,农村的老人尤其容易满足。有房住,有饭吃,有洁净的水可以饮用,生病了能够及时治疗,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幸福。甚至比儿女照顾都周到的政策,让他们再没有了生活的忧虑,也不再担心因为没有着落的生活而增加儿女的负担。这样温暖的生活,重新燃起了他们对生命的渴望,只想能够多活几年,让一辈子的辛苦多得到一点幸福的补偿。

手头不拮据了,生活便改善了许多。曾经只有逢年过节才可以吃到的肉食和蔬菜,现在可以在想吃的时候便吃上一顿。衣服还是儿女替换下来的,但质量和款式已不再是先前的样子,穿在身上,温暖而舒适。他们不会知道,在城里,人们已经把生活过成了啥样,也不会拿自己的生活与城里人相比,吃饱和穿暖,让他们感到了知足。

忽然有一天,一个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消息传来,村子要搬迁。

负责动员的村干部说,要搬去的地方,或者是县城,或者是基础条件好的其他村子或集镇,生活不仅不会受到影响,只会更好。而且,搬迁是大势所趋。

每一个人心里都纠结着。房子刚修过,自来水也刚喝上,又要搬家了。那意味着,要离开一辈子都没舍得离开过的故土,家里的土地怎么种植,牛羊怎么安置,更重要的,几代人的灵魂,都安放在这方土地。搬迁是好事,却依然让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辗转反侧。

而他们又明确地知道,政府在为自己做好事。这样的好事,让他们开始畅想搬迁后的生活,并且在心里期盼着,能够早点住进心念中的新房子。他们之中,有的人一辈子都还没有住过新房子。

老家的房子摇摇欲坠,房顶上的烟囱已经散架,曾经支撑它的土坯散落在长满杂草的房顶上,枯而又细的椽子几乎支撑不住屋顶凸凹不平的过往,似乎一股风就会把它折断。丛生的杂草在风中摇曳,遥想着明年的命运。院子荒芜成狼藉一片,院墙的断壁残垣上,还有些蒿草倔强地在枯黄中站立,大门外的石头,无意中触碰了我的脚,低头看时,还是当年母亲坐在那里等我的模样。

房子还在,我的魂便有所依附。

或许,下次回来的时候,这里作为故乡也已不再,它会变成一片原野。我久久徘徊在院子里,努力把隐在这里所有的过往还原,再收藏,只怕一转身,再找不到自己的家,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从此截断了我与家园的交集,一如曾经的那个老秀才,成为无家可归的游子,在想家的时候情无所寄。

而故乡的气息告诉我,将要告别的,是倒下的破落。人们要走向的,是年年期盼,又等了年年的站起来的生活和从此以后的幸福。

面对父母的坟茔,我不敢再说什么,怕惊扰了他们安放在故乡的灵魂,而坟茔上的荒草,在乍起的西风中,萋萋,又瑟瑟,和着旷野的凌厉,一起扎进我的心里。

(原文刊发于《青少年文学》2019年.12期)

作者简介:张佃永,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北京石景山作家协会会员,河北名人名企文学院副院长,曾获《女子世界》《经济论坛》《探索与求是》征文奖项。出版诗集《爱在路上》、散文集《拥抱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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