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石女”，我终于与自己和解了
基因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或多或少地剥夺了她们的月经、性与生育。但即使如此，也总有人能找到一条与自己和解的路。
我是一个「苗勒管发育不全」患者。 病友里，有人既没有子宫也没有阴道，我可能算是相对好一些的，有阴道，但没有子宫。 这意味着，我对于性的感受和体验都是正常的，也有正常的欲望。但我不能生育。 相比起医学术语，人们更习惯称我们这种病人为「石女」。这个名词存在于各种传说里，象征着猎奇、神秘和诡异。因为缺失的是生殖器官，反而更蒙上了一层奇情色彩。 基因和我们开了个玩笑。我们有正常的女性染色体核型（46XX），正常的卵巢，正常的第二性征。从外观上看，我们和其他女性可能并没有什么差异。 比起身体深处隐秘的缺失，更多痛苦可能来自心理层面。接受自己的身体、和自己和解、追求自己的幸福，对我，对很多病友姐妹，都是一段异常辛苦的路。
月经。 大多数病人都是因为「没有月经」开始发现自己有别于其他女性。在我们农村，没有什么性教育可言，月经是青春期女生心照不宣的成年仪式。集体的初潮从小学一直延续到初中，我像是被落下了，迟迟都没有迎来我的月经。 初中的我不以为意，父母神经也大条，只想着我年纪还小。一直到我上了高中，高中班主任辗转从我要好的闺蜜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很负责，带着我去医院检查。 县医院的医生来来回回检查了三次，他们觉得震惊，最后说，去大点医院检查吧，我们这儿看不了。 县医院的医生没说是什么问题，只诊断出我有些轻微的妇科疾病，可能是激素水平异常导致的——班主任心急，说，你是不是不自爱才得的这个病，你看我，我怎么不得？ 我现在想到这件事都会觉得伤心委屈，但也不怪她。她也是生活在农村，认知水平有限，其实她很关心我，不然也不会对我的生理状况这么上心，还特意带我检查。但那一刻的羞耻感，好像随着诊断附着在身上，一直没有离开我。
在成都最好的妇幼医院，医生给出了一个残酷的结果。那次就医体验并不好，对于每天要面对太多疑难杂症的医生来说，这只是其中一种——来这儿的人，谁还没点大大小小的毛病呢？器械和医生的脸色一样冰冷，我懵懂地接受了「治不好」的宣判。 父母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又找了另一家华西系统的医院。结果依然没变，倒是遇到了态度和蔼的好医生，她大约五六十岁，安慰父母说，我还小，以后如果要结婚的话，记得要再做婚前检查。 离开医院后，父亲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母亲则不停地崩溃痛哭。 母亲很自责，她怀疑是孕期哪里做得不对，又自责月子期间吃得不够营养。她不断检索我和她骨肉相连的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对此负有全部的责任。 我呢？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是她的责任。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和她吵架，为了所有大大小小的事。而每一次因琐事而起的争吵，到最后都会落在我的怨恨上。是她把我生成了这样，是这个不够富裕的家庭让怪病找上了我。这样的责怪当然没有逻辑，但是当时的我理所当然地这样想。 这是家族的秘密，在农村，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是让人为难的存在。那些家长里短的八卦里，总也绕不过一个个因为不能生育而被丈夫抛弃的女人。也是因此，父母嘱咐我不要把自己的情况到处乱说。除了至亲，别人只知道我无故变得消沉和低落，却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 我有个表哥，可以说是好吃懒做一事无成，有次别人给他介绍了个非常漂亮的相亲对象，他却怎么都看不中。我妈打电话去问，姨妈随口说，那女人又不能生孩子，要她有什么用？ 她当然没有针对我的意思，但我看到妈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含混地说了几句扯开了话题，就匆匆挂了电话。 这是一种病，它并没有什么显著的病征，但是让我们整个家庭都感到心虚和焦虑。
我14岁就开始了我的初恋，初恋的过程伴随着我的确诊和确诊最初漫无天日的痛苦。 刚确诊时，我从学校消失了一段时间，每天留在家里落泪，谁也不搭理。初恋男友的信息一条条进来，他在寻找我、关切我、担心我，但他怎么会明白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约他出来，把我的身体情况告诉了他，并且提出了要分开。我说，我不能生孩子，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结果。 他抱住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以后一定会娶你。 那是在学校的天台上，天蓝风大，风把我的头发吹乱了，我感受到一些慰藉。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如今好几年过去，我想起来的时候依然会这么感慨。那段时间我太绝望了，经常在课堂上莫名其妙开始痛哭，同学都只当我精神有问题而疏远我；在家里，我又和父母经常陷入争吵，父母也很痛苦。 对那时的我来说，初恋男友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并且越抓越紧。 他考去了成都的二本，我也跟着胡乱填报了一所成都的大专；我为了小事打骂他，众目睽睽下扇他耳光，他从不还手也从不还口，都是静静地任我发泄；我每时每刻查岗，担心他因为我的身体状况爱上别的女生；我一掷千金给他买贵重的礼物，尽管我一点也不富裕。钱大部分来自借债和花呗，直到我们分手，我身无分文，还欠了两千的债。
终于有一天他难以忍受，提出了分手。我在校园里给他下跪，抱着他的大腿求他不要离开我。 但这并不能令他回心转意，我咒骂他，也想过了结自己。我不吃不喝地躺着哭泣，闺蜜都特意来陪我，她生怕我做傻事。 想通是一刹那发生的事，甚至没有什么契机。失恋一个月以后的某一天，我坐在公交车上，突然一下子感觉到了某种轻松，觉得自己从那种痛苦里恢复了过来。就好像稻草从手中消失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到了某个时间点，我突然浮出水面，发现原来还能自由呼吸。 上岸之后，我还有债要还，于是开始努力赚钱。我似乎有天生的经济头脑，初中已经开始懂得向同学们兜售小零食，大学里更是各种兼职做得风生水起。很快，我还清了债务，而且逐渐也能负担自己的生活费。 但经济上的独立后来变成了更大的黑洞。我给失恋后出现的一位初中老同学拼命花钱，只因为他安慰我，说喜欢我；我飞去遥远的海南看望一位「蓝颜知己」，借钱给他创业，直到他告诉我，他其实已经入伙了传销窝点，想把我也拉进去。 因为对于自己身体情况的自卑，只要有任何男性表示不介意这点，向我示好，我几乎都会一门心思扑上去，就像扑火的飞蛾。
在许多次失恋的间隙，我一闲下来就很忧郁，于是拼命工作，多少有点在事业中找寄托的意思。我现在做的是数据采集——当然不是大公司，我学历不高，只能进小厂做项目，很拼命，经常从早上八点直接干到深夜一两点，忙起来有时候甚至通宵。就这样，很快做到了公司最年轻的项目经理，月入过万，相对于自己的背景来说，算是相当不错。 但事业的成功并没有真的令我找到自信，即使在事业最成功的时候，我还是在感情里不断受困被骗。只能说，事业帮我找到了一部分的自我。 我大部分的自我是近一段时间才逐渐拼凑起来的。我开始阅读和写作，给各家公众号投稿，也在今日头条上写作。我想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这个过程里也认识了更多的人、发现了更广阔的世界。我好像一点点好了起来。 也认识了一些很特别的朋友。有一个女性朋友，她一边抚养两个孩子，一边一手创办自己事业，非常厉害。我以前怨天尤人，觉得为什么这么惨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但见过更大的世界以后，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但也有很多人在付出非常大的努力，和自己的困境搏斗、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认识现在的男友的。他大我七岁，工作能力和经济实力远不如我，现在甚至没有正经的工作。他之前说想做游戏主播，我毫不犹豫赞助了他电脑，但他现在好像也没做上正轨。 我并不怕这会不会又是欺骗之类的，我在意的是和他相处起来真的很舒服。 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向他坦白了我的身体状况，他表现得相当「直男」，他自己跑去网上查资料，又去找父母要钱，说要给我治病。他的父母也特别好，没有任何芥蒂，只问他需要多少钱——结果当然是治不好的。 但是「治不好」好像也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关系，我已经和他讲得很清楚，如果哪天他感到介意了，我们完全可以和平分手。 他说好。 这个回答当时听到觉得还挺气人的，但事后反而成了让我安心的点，他就是这样很真实的人，并不会说甜言蜜语来哄我，我现在也逐渐从对于自己身体状况的介怀中走了出来。我觉得，自己现在也有承担这样结果的能力。 他主动帮我找到了病友群，病友群里都是和我情况相类似，甚至情况更糟的女人。群里每天都在积极地聊天，恋爱、结婚、恋爱、结婚，这是最主要的话题。群里大部分的姐妹，基本还处于对自己身体的极度自卑中，对待感情的心态也是找个不「嫌弃」自己的人就已经很好。 性或是生育能力的缺失并不一定会影响日常的工作和生活，最受影响的恐怕就只有亲密关系了。 在「石女」的群体里，有时候会混入一些男性——他们多半自己也有性能力或生育能力上的缺失，想找一个同样有缺失的伴侣。照他们的理解，因为有缺失，所以谁也不能要求谁，那就谁也不会嫌弃谁。
我并不太认同这样的择偶标准——好像我们仅仅因为自己的缺失，就只能在「同类」里找伴侣一样。何况身体上有同样的缺失，并不代表就能在精神上契合吧？精神契合、彼此相爱，在我看来还是很重要的，身体并不是什么最大的障碍。 前一阵子有个也是先天性无子宫的姐姐，和男友选择了代孕（我知道代孕现在争议很大，只是陈述事实），俩人领了证，孩子也已经在孕母的肚子里，本来应该要办婚礼了，男方家里却突然表示，想要婚礼一切从简。 他们吃准了病友姐姐的内心自卑，接受她好像已经是很大的退让，不愿意再操办曾许诺的盛大婚礼。 群友们几乎都在劝她，算了吧，能找到称心如意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何况也已经结婚、有了孩子，婚礼不过是仪式而已，争什么呢？ 我不服气这种论调，有一天单独和姐姐聊了一晚上。我说，这是你一直想要也本来就该有的东西，你一定要去争取，不然以后的生活你只会一直耿耿于怀，你本来不比任何人卑微，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退让呢？ 我知道的是，她最后如愿拥有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病友的心情，我只能说部分理解，但现在的我好像已经从以前的阴影当中走出来了，所以大多数时候和她们都不在一个战线。对于那些阴道缺失的女孩子来说，现在也可以通过手术再造，所以我们缺失也只是生育能力而已。但生活的幸福与否，和生育能力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多少能生的人，其实也过得很不幸福？
我最近和男友走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因为他现在的状况，父母一开始并不支持。他们一直希望我找一个「条件好」、不嫌弃我身体状况的男人就行。他们总觉得，我身体的特殊会让我孤独终老，需要找一个能照顾我的人。 我把双方父母叫到一起，坐下来认真聊了一次，我的父母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父母，不可以亏待我，不可以因为我身体的原因歧视我，不然，一定会把我领回家去。 我以前埋怨父母重男轻女，又总是念叨着弟弟将来有了孩子，要我抱一个来养。我一开始觉得烦，想不通为什么我要帮他养孩子？近来才开始逐渐意识到，他们这一代人，坚持觉得我将来要靠弟弟照顾、老了要有个晚辈照顾，这是他们认知的局限，但他们还是真的在意我的，不然也不会很努力地想帮我买房、买车，想帮我尽力铺好物质上的路，以免我将来太孤苦。 但我现在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了。 我和父母都不是善于表达的人。前一阵子过年在家，我难免又和妈妈吵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架已经在过去几年里吵了无数次，这次我很难得地跟她道歉，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跟你说的。 她很快说，妈妈也有错，有些话，我说得也不对。 我遗传了她的性格，容易埋怨、痛苦、陷入复杂黑暗的情绪，所以在我被确诊后暗无天日的纪念青春里，我们一直争吵不休、怨天尤人。但也一样强势、不肯服输，所以我偏不肯认命，要自己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现在，我们又不约而同地开始对彼此服软了。
我和初恋在分开一年以后恢复了联系，看到他近况不错，我也欣慰。那些曾经伤害过我、欺骗过我的男人，好像都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别惨痛的伤疤。说来也怪，可能我这个人性格如此，我想到他们的时候，好像都只记得他们对我好的样子，不然，我也太痛苦了。 我和现在的男朋友相处得挺愉快的，很平静，没有什么特别的浪漫，但我觉得自己是很独立的个体，也不需要他特意为我做什么。偶尔有情绪陷入黑暗中的时候，想到身边有这么个人在陪伴我，也很快就能过去。 现在想想，距离我高二那年被确诊，其实也不过六七年的时间。 我是98年的，现在也才23岁，这几年对我来说，大起大落，像已经过完了半辈子。 现在，我终于明白，人最重要的是，是要跟自己和解。跟自己和解了，你就跟别人、跟这个社会和解了，你才能活得像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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