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京剧】说票友(上)

北京人管玩儿票叫“大爷高乐”(爷在此读二声,非“伯父”之大爷),即指花钱买高兴。票友一旦吃了专业戏饭,叫做“下海”,老话儿叫“卖了”。自京剧形成以来,票友下海成为名角儿的大致有如下诸人:张二奎、卢胜奎、刘赶三、孙菊仙、张子久、灯笼程、庆四(庆春圃)、金秀山、黄润甫、朗德山、汪笑侬、许荫棠、双阔亭、韦久峰、刘鸿升、穆凤山、麻穆子(穆长久)、德珺如、龚云甫、刘景然、张毓庭、傅小山、王又宸、王又荃、言菊朋、奚啸伯、李宗义等。

票友的几个称谓

早期的票友称作“子弟”,内行伶人叫“江湖”。道光年潞河(现北京通州)人士杨静亭所纂《都门纪略》词场门有证:“缘何玩票异江湖,车笼当年自备储。为问近来诸子弟,轻财还似昔时无?”这里的子弟就指票友,江湖即内行伶人。后来票友依环境场合不同,有以下称谓:“处”、“君”、“羊毛”、“丸子”、“棒槌”。

先说“处”。清光宣年间,伶界内外常把票友下海唱红以后的角儿称作“ 某处”。这一称谓或见诸海报,或见于剧评家著述,流行一时,比如孙菊仙就叫“孙处 ”。“某处 ”一词,大致存在了四十馀年,民国后就不大使用了。孙菊仙“孙处 ”之后有德珺如“德处 ”,许荫棠“许处 ”,汪笑侬“汪处 ”,龚云甫“龚处 ”,双阔亭“双处 ”等。而这几位之前的张二奎、卢胜奎、刘赶三,同期的金秀山、刘鸿升,之后的言菊朋、奚啸伯等,都是票友下海并唱红,却未见被称作“处 ”。笔者未发现“处”的使用范围和规矩,似无迹可寻,没有一定之规,全凭世人兴致习惯。

老剧家王梦生认为,“处 ”实为“出 ”字之讹。徐珂的《清稗类钞》戏剧类“串客 ”一条亦照录王梦生之《梨园佳话》:“京师称票友改而业唱者,曰某处某处,实则'处 ’乃讹字,应作'出’,盖有斯人一出目无馀子之意。”笔者以为,“处 ”字在姓氏之后用作艺名,确是有些费解。《汉语大词典》“处 ”字条所列三十多种字义,均难释票友下海并得大名之意。古时虽有居家不仕之隐居者为“处士 ”一说,却也难与票友下海享名者的称谓勾连贴切。“处 ”字于伶人姓氏之后,并用以艺名,无论敬称还是谦称,似都讲不大通。而“出”字有出现和超出之意,冠名票友伶人“某出”,既有某某一出现,再无别人之意,也显示其出台之隆。孙菊仙、龚云甫下海后,风头都有盖过别人之势。

光绪六年(1880)重镌大字本《都门纪略》词场门老生行有“孙初”二字,即指票友下海的孙菊仙。有人认为此“初”字是“处”字之讹,笔者以为未必,或许“初”也是一说。

严格些说,凡称为“某处 ”的是下海后的称谓,不能再说他们是票友,其更多的意义在于表明这类伶人非门里出身而已。

再说“君 ”。昔年票友玩儿票贴演明场,一般在他们的姓后名前加个“君 ”,如“言君菊朋”、“奚君啸伯”。民国后票友贴演普遍用这个称谓,以示他们不是伶界中人,区别于内行商演。这种叫法也是旧时世人的敬称,非票友专用。票友一旦下海,姓氏之后的“君”字就须去掉,海报的刊写与内行伶人一样,直书其名。

“羊毛 ”。北京老话儿里有“羊毛气 ”一说,多指习性轻狂浮躁之人。内行管票友叫“羊毛”、“羊闹儿”、“洋盘”,意指剧艺浅薄而轻飘无根,属于“半边人”。伶人之间谈论某票友,嘴里时常以“羊毛 ”、代之,语含讽刺。至于何以称票友为“羊毛  ”,恐多为伶界口口相传,类似于行话隐语,其始末根由,笔者尚未厘清。

孙菊仙下海后从嵩祝成改搭四喜班头一天,在后台听见有人说他是“羊毛毛 ”,登时震怒,次日即告假回戏。与孙菊仙同搭四喜班的还有两位票友出身的名角儿,一个是金秀山,一个是德珺如(其时唱青衣),一生、一净、一旦,三人贴《二进宫》每演必满堂。伶界就谑称他们为“三阳(羊)开泰 ”。当时有一位票友叫英杰兰,喜欢孙调,嗓子宽厚,声腔儿妙肖孙菊仙。四喜班就约他与内行旦角儿孙怡云唱一出《二进宫》。孙菊仙却不干:“你们极力抬举他,我不唱了。”最终英兰杰也未能下海入行。票友出身的孙菊仙一旦下海成为名角儿,反过头又看不上其他票友,可见老伶人对“羊毛”避之到何种程度。

“丸子”一词来源于席面,即“丸子席”。票友跟内行学戏,不仅恭敬有加,还得摆桌设席。票友中如王公望族之有钱人终归少数,众多票友都是寻常人家,囊中不裕,请角儿饭局不可能是燕菜、八珍、翅子等席面,而以丸子席居多。“丸子席 ”就是以一道四喜丸子为主菜,再配些许荤素并水酒一壶。伶人大都走南闯北,饭局、堂会所见甚多,自然看不上这道四喜丸子,私下就给票友起了个谑称,名“丸子 ”。奚啸伯刚下海时,内行还不大认可他,言语之间难免说他丸子。奚啸伯一赌气,干脆组班就叫“丸子剧团 ”,二三路并底包全是票友出身。

“丸子 ”,略含贬义。内行一般不当面叫票友为丸子,只是他们内部言语间说说而已。虽语含不恭,但更多还是说票友外行。票友自谦,可自称丸子,别人却不能随便出口。大几年前,笔者在央视节目中听到主持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某票友“丸子 ”。这位主持人恐怕只知丸子指票友,未求甚解,不知道丸子的渊源本义和使用规范。如此直呼别人“丸子”欠礼貌。

旧时伶界还有“血丸子”一词。老艺人讲,过去伶人进宫演剧之后,常有赐宴。席面分若干等,一等好角儿是鸭果席,次等是丸子席。最下等的是半生不熟带着血丝的丸子,即血丸子, 这是给底包和演剧不认真的伶人预备的。后来伶界就管剧艺不佳者叫做“血丸子”。

“棒槌”就更难听了,意指一窍不通满不懂的大外行。不管“丸子”还是“棒槌”,都含贬义,用处很局限,多流行于旧京梨园行内部。“棒槌”一词后来转到北京俗语里,范围和领域渐渐拓宽,其他领域的外行也往往被称为“棒槌”。

 票友族群分类 

玩儿票总须有些花费,所以票友不光要有这份闲心,还得有些闲钱。昔年旧京,以身份地位论,票友可分如下几类:一是清室皇族。清代自乾隆初年设“南府 ”, 道光七年(1827)更名“升平署 ”,这个衙门专司习戏、演戏等一应诸事。咸、同、光三帝都嗜戏。咸丰在位十一年间正是京剧初成规模时期,三庆、四喜、春台、双奎、嵩祝成等戏班辉煌鼎盛,好角儿如林。咸丰过三十寿诞时,曾传过一次外面戏班进宫演戏,三庆、四喜等班儿四十来位伶人挑的这档差事。尤其值得一说的是,咸丰帝培养出了一位大内行,就是史上名气比他还大的懿贵妃,后来的慈禧老佛爷。

同治帝小时专门跟内廷戏班子学戏,七八岁就能粉墨登场。有一次在宫里唱《黄鹤楼》,他来赵云,某太监去刘备。赵云见到主公刘备得屈身行礼,那位扮刘备的太监打死也不敢说“四将军平身 ”,站那儿打着哆嗦说:“奴才不敢。”同治帝的唱腔儿和身段造诣都不浅,时常与承差伶人当面研究技艺,说说笑笑宛若家人。

光绪也如是。他尤其喜欢场面, 鼓板胡琴都具有内行水准。一次他看见进宫承差的孙老元(孙佐臣)手里的胡琴不错,就给“借”走了。这天慈禧一听孙老元手里的家伙声儿不对了,就问孙:“你今天怎么回事啊?”孙答:“皇上把我的胡琴借走了,手里这把实在不顺手。” 慈禧听完说了句“没出息”。言及慈禧,她自打进宫就没离开过戏,算是专家级,且对伶人颇宽厚。杨隆寿(梅兰芳外祖父)任内廷教习时,慈禧坐旁边看他给太监们说戏。工夫一长,她觉得杨隆寿累了,就对太监说:“你们给他搬个座儿。” 在老佛爷跟前坐着, 一二品大员也不定常有这待遇。慈禧不光听戏懂戏,还能自编唱词,编完后让陈德霖给她安腔儿(即配曲),这可把陈德霖难为坏了。京剧的唱腔儿讲究字正腔圆,要想做到腔儿好听而字又不倒,需要词曲两工反复修改砥砺。可老佛爷编的唱词是万万改不得的,这就难了。倘若照顾字正,腔儿就难免别扭,陈德霖这罪过就大了。谭鑫培是老戏骨,出主意说,你甭管字倒不倒,先照顾腔儿好听,老佛爷真要听出来字倒了,你再改。这一招果然高明,慈禧听完自己编的词儿很是好听,结结实实赏了陈德霖银子。

帝后之下的亲王贝勒这一层玩儿票的就更多了,可以说十之七八都是戏迷。像善耆、载洵、载涛、那桐、溥伦、溥侗等,各位府里都有戏台,内行云集好戏连台,本身就是个高水平的票房。再及他们的弟男子侄,票戏一族相当庞大。比如名小生德珺如,是道光朝穆彰阿相爷的嫡曾孙,为了下海,连黄带子旗籍身份都舍得出去。他原本喜唱旦角儿,他叔叔萨廉为内务府郎中,规矩最严,德珺如下海本来就把其叔气得要死,居然还敢唱旦角儿,死活要跟他拼老命。加之他脸稍长,有“驴脸旦 ”之嫌,不得已才改唱小生。

第二类是官宦和读书人。北京为国都,中央一级的六部九卿和顺天府衙门连官带吏数以千计。尤其胥吏一族(具体办事之人,无品秩)讲究父业子承。他们无官职,约束少,玩儿起票来便当得多。老生三鼎甲之张二奎幼读诗书,其兄大奎曾是道光朝工部京丞,因二奎走票被褫职。张二奎遂决心下海,以养父兄。他下海后以四喜班的头路老生,与三庆的程长庚,春台的余三胜鼎立伶界。

后自组双奎班。张二奎算是京剧史上票友下海第一人。同治朝的兵部郎中孙春山,工青衣,内外两行均尊称其孙十爷。他肚子里尤其宽绰,善创新腔儿,与其时的名旦角儿胡喜禄互为青蓝。再如书吏韩季长,酷嗜京剧,自学小生。他不光自己玩儿票,还创办票房,当中有不少好角儿。一时“韩票”很享名,京城哪家办堂会要短了“韩票”那算不得体面。还有谭派名票王君直,任学部主事,嗓音与老谭极相近,深得谭腔儿之法。每一引吭,人皆疑老谭在座。及至后来的言君菊朋,也是丢了蒙藏院的官差下海的。

票友中的读书人,三庆班的卢台子(卢胜奎)算是前辈。据传他有举子功名,会试未第,再无仕宦之心,遂流落京师侧身伶界。卢台子追随程长庚,工老生,剧艺很有火候。他取名“胜奎 ”,意欲与红透京师的张二奎一争高下。卢台子满腹诗书,颇能遣词造句,三庆的连台本戏《三国志》就是他的手笔。丑行名角儿刘赶三,先辈经营药业。他自小入塾识字,诗书才学名蜚乡里,下海后以在台上拿皇亲贵戚当场抓哏享名。名伶汪笑侬举子出身,富有思想,兼善词章。他能自编新剧(他还编过话剧),不仅关目戏词契合旧章,且暗讽时政,颇具匠心。汪笑侬曾给谭鑫培来过《珠帘寨》的程敬思,时人以他能给老谭配戏且不逊色而多加赞许。他言:“谭氏之艺,固冠绝一时,然其人未尝学问,字音多有不能辨平仄者。若彼教我以腔调,我授之以音韵,则谭与我之成就,又不仅此区区也。”(王芷章《京剧名艺人传略集》)琴票巨擘陈彦衡有生员身份,他不光是一代京胡圣手,其剧艺理论亦精辟高明,诸多内行均拜其门下求学问艺。陈彦衡一生虽未下海,却于业内名声显赫。

民初有两位名票,一位叫张小山,一位是章小山(又作章晓珊),当时就常被弄混。张小山系提督衙门师爷,人称张四爷,唱大花脸,宗何九(何桂山),嗓子高亮,很具何桂山神韵。他的《白良关》、《御果园》等,戏路很正,颇具水准。章小山唱青衣,宗王瑶卿,谈吐风韵神肖王大爷。水袖下腰有些功夫,能演《醉酒》、《穆柯寨》,花衫、刀马都有几下子。此二人经常走票堂会,与内行名角儿同台,享名一时。

第三类是商界并贤达隐士。第一代京剧票友周子衡,北京某金店掌柜的。他资深博学,肚子极宽,可算票界泰斗。谭叫天、汪大头见他均执弟子礼,口称“周三爷 ”。周子衡宗程长庚,唱念做表形神备至。陈德霖幼年坐科三庆四箴堂。一次外串堂会,他在后台听见大老板已上场,就趁这老头儿不在旁边,跟别的小孩子打闹玩笑。忽然“啪 ”地一声,后脑勺挨了一巴掌,回头一瞧,正是他最怕的大老板,敢情在台上唱戏的是周子衡。灯笼程,做牛角灯出身,专宗程腔儿。世人只知道他做灯笼学程腔儿,谁也记不得他姓氏名谁。外号“小刀刘 ”的刘鸿升早先在刀铺学徒,下海后大红,花脸、老生两门都好。他凭借自己的高音亮嗓,创造了“楼上楼 ”唱法(高八度翻着唱),连老谭都避着他这条嗓子。许荫棠,粮行的二掌柜。他经常跑通州的漕运码头打理生意,骑驴出了朝阳门就开始唱,一路唱到通州,唱出了一个“许大嗓儿 ”。金秀山,茶役出身,嗓音洪亮圆润,有黄钟大吕雄浑之美。他还造就了一个大花脸儿子金少山。麻穆子,做酒行买卖,先拜孙菊仙学老生,因嗓音过于宽阔,改花脸。他嗓音韵味儿都不错,只是板槽不严实。可他很有观众缘儿,允许他走板,老谭说他是“官走板 ”。龚云甫,玉器行学徒,也是先拜孙菊仙学老生,未唱红。改老旦,大红。百年伶界,只有龚云甫以老旦唱过大轴子。他四十岁后嗓子经常不在家,可观众自己认命,老谭谓之“官哑嗓 ”。再有同仁堂岳家等,都可算票友中的内行。

余派第一名票张伯驹先生须多谈几句。张伯驹出身仕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属雅好。他与余叔岩交谊甚深。张、余虽出身各异,但形神多有相似之处。二人都孤傲寡言以名士之风克己。张伯驹为学余派除了下私功外,十馀年间几乎天天泡在“范秀轩”(余叔岩堂号)听余大贤及众多老角儿聊戏。余叔岩紧随其师谭鑫培,把自己的玩意儿看得极紧,唯独对张伯驹倾囊而授。张伯驹学戏完全是内行路数,吊嗓儿、身段、把子、锣鼓经、音韵四声他都仔细抠吃。他只宗谭余,其他连听都不听。凡是他在场,有人要唱了别的(非谭余派),不论内外行,不论吊嗓子还是彩唱,不管生熟,他立马怒目而视,当面开销,全然不顾斯文。可算天下第一铁杆余迷。

张伯驹得余大贤亲炙实授儿四十多出,既博且深,唱念做表都有火候,堪称余派第一人。唯一弱处是嗓门儿小。有人说听张伯驹只能坐前五排,坐后面就只当是看电影(无声电影),谑称“张电影”。民国二十六年(1937)正月,张伯驹过四十寿诞,在隆福寺福全馆办堂会。当时正赶上河南旱灾,堂会就又加上了赈灾义演名义。大轴儿是张伯驹的《失空斩》。除了张先生自扮诸葛亮,余叔岩来王平,杨小楼的马谡,王凤卿的赵云,程继仙的马岱,钱宝森的张郃,慈瑞泉、王福山的老军。只司马懿略软,是名票陈香雪(本想约金少山,因故未遂)。这些人平时根本不可能凑一起唱营业戏,也就是因为张伯驹的名望地位,成就了这出京剧史上绝配绝响的《失空斩》。张先生为这出难得的《失空斩》专门拍了电影,可惜这部弥足珍贵的资料后来毁于火灾。

第四类是一般市民阶层。百多年间论数量之庞大,还是底层票友为最。他们的社会地位、剧艺水平、经济条件都不如以上三族。这些票友于温饱之外,京剧是他们最大雅好。即或不能温饱者,也多能哼唱几句,换取一时之乐。他们水平虽不高,戏瘾却不小,怀里揣俩窝头,能在票房耗一天。连听带聊,或许一句没唱,也似满载而归。

(上)

( 原载《文史知识》201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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