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李建国丨夏佳湖
正月
十五
元宵佳节
作者简介：李建国，山东淄博人。自八十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发表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30余万字。1998年与人联合主编《博山散文佳作选》，由华艺出版社出版发行。本篇《夏佳湖》刊发于《人民文学》1992年第8期。
夏 佳 湖
一
竹篙在青苔茸茸的堤岸上重重一顿，然后又硬硬地向下一横……于是，小木船、老船工、船心相对而坐的我和她，还有舷畔一轮颤微微的明月便悠悠离岸，驶向在朦胧夜色里发出呢喃细语的夏佳湖深处。
坐在我对面的她是一位少妇，夜色抹去了她眼角的鱼尾纹。月光将她渲染成一种温柔的高贵的美。我们是在一个月前的一个暴风骤雨的中午认识的，地点就在湖区前边的一座独木桥下，今夜的旧地重游是她的主谋。我对此有点儿疑神疑鬼，因而，心便一如舷畔的明月，即充满诱惑又小心翼翼。
月光下的夏佳湖像少妇一样美和神秘。小船在密密的发出窸窣声响的芦苇荡间行驶。老船工撑船踏星月，穿水雾，正缓缓把我们渡向一个充满迷惑和诱惑又令人心旌飘摇的境界。
二
收到她的信，我就带着一种浪漫的思想如约来到夏佳湖畔。谁知，她又忽发奇想说夜晚游湖更有情趣。于是，我们走进湖泊一家小餐馆，要了些酒菜，斟酌着，等待夜色降临。
我眼前浮现出上次分手时，她那排遣未尽以及欲说还休的眼神。我说：“上次我们分手时，你说过'当我感到孤独、寂寞和郁闷时，我还会再到夏佳湖来’。”
她微红了脸，轻声道：“啊，你还记得我的话……”
我说：“可是，我没想到，你会邀我来。”
她抬起上眼皮瞥我一眼，又微微低了头说：“我觉得你和我所认识的那些人不太一样，与你同游，我感到更开心。”
说这话时，我感到她的眼神很特别，我推测，这次游夜湖会发生点浪漫故事。我有点紧张，但也有点期盼……
忽然发生变故。
一对栖息在水道边的夜鸟被小船惊醒，惊起而飞，发出一阵尖锐的惊叫。
我似乎乎被吓了一跳，顺势抓住我赤裸的胳膊，我打个激灵。
夜鸟在空中盘旋一遭，又尖叫着飞没进另一片芦苇。一鸟引来百鸟鸣，顿时，各种船上的鸟儿也发出或高低或婉转或凄厉的鸣叫，静静的湖区被激活了。
老船工把头侧向一边继续撑篙。她的手一直攥着我的胳膊不松开，我感到她的手心热乎乎的。
“你，怎么发抖？”她问。
“我……有点冷。”
她迟疑一下抽回手，说：“这湖里是挺凉快，刚才……吓我一跳。”
我偷偷瞥她一眼，看到她那幽然的神情，我突然有些心颤。一时间，我想起了我曾热恋过的女友，想起那令她嗔声微吟、娇气轻喘的爱的小动作，唉，若是与她在这样迷人又令人诱惑的地方同游，该有多么浪漫啊。然而，她却嫁给了一个公司经理的傻冒儿子……
她忽然用胳膊捅我一下，指着水道前方说：“你看，那是不是一座桥？”
我转头看去，在前方不远的水道上方横着一道浓重的黑影，黑影又在水道上投下一道稍淡的阴影。黑影和阴影之间有一长方形的水面发着明晃晃的光亮，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我点点头，说：“是一架桥。”
“哦，大概就是那架独木桥吧。”她望着越来越近的小桥说。
三
那天的上午丝毫看不出有下雨的迹象。周末的夏佳湖里游船如织，游人们弃了城里的拥挤和喧嚣纷纷到此寻找净化心灵与宣泄情感的一方乐土。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乌云滚滚来天半。一阵狂风与雷声，便把许多始料未及的各种情人们赶回了岸上。空荡荡的湖面上只剩我一人。
我不情愿让暴风雨像攆鸭子似的被赶回到岸上，我只想体验一下孤处恶劣环境中的心理感受。于是，我脱了衬衣长裤袜子塞进塑料兜，封好口，并压上两只皮凉鞋。
但是，暴烈的风雨击得我肌肉生疼，我无法睁眼看世界，只凭耳朵和肌肤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喧哗动荡，我只好纵身跃下入水中，推动小船继续向湖区深处挺近……
于是，我游近了这架独木桥，并遇上了正在桥下避雨的少妇。
她就那样一脸淡淡忧伤的立在那里。忧伤装点了她的美丽，美丽使她的忧伤显得高贵。我只穿着一条短裤立在她右侧的船上，感到很拘谨。但在她的一番淡然而又细腻的问询后，我们都不禁一喜——原来，我们竟在同一个城市。
她回身不知向老船工说了句什么，老船工便慢悠悠地将竹篙顶在桥壁，使小船停泊在桥下。小船掀起的水纹在月光下闪成一道道光弧，从桥下的阴影处一直向水道深处扩散。
她站在桥下的巨大阴影里定定地望着我。我看不清她目光里所蕴含的内容，只感到那两颗亮的眸子像两点燃烧的火焰，隐隐有些灼人。
“那天，我就是站在这里看你从暴风雨中向这儿游来的。”她轻抚着桥身说，“我见你一路击打着水花游来，还真为你担心呢。你猜，那天我为什么敢单独与你去湖心？”
“我们是同乡呗。”
她轻轻摇摇头，“那只是其一。”
我笑笑，没作声。
“我听你谈吐挺有文采，人又挺老实，不像坏人。反正 那天我也是来散心的。”
我听了挺感动，但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心里有些乱。我将头转向一边。
毛绒绒的芦头在月光里显得朦胧暧昧，并摇头晃脑地望着我。
“我将你从湖里为我摘的荷花放在我的床前，每天都静静地看上几回，想想湖里的情景……可没过几天，那荷花就枯萎了。”她若有所失地望着我。
我一时无话可说，便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又缓缓吐出。
老船工向我借个火，点上旱烟袋，在船尾背对着我们慢悠悠地吸。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她笑笑，“想什么呢？”
我望望她，半开玩笑地说：“像你们这样的人，淡淡忧愁、稍稍伤感、微微郁闷，或许是一种比较高雅的消遣呢。”
她嗔我一眼，“别瞎说。”
“要不，你像花一样摆在家里没事干，又做什么呢？”
她又叹口气，说：“唉，当初真不应该听他的，办什么病退……”
四
上次在这座独木桥下相识后，我们都挺谈得来。她告诉我，她是带着一种苦闷、忧烦和若有所失的心绪来寻求大自然的抚慰。她说，她的丈夫是开公司的，她去年办了病退，近来时常感到孤独、寂寞、空虚……
雨停后，我要去湖心，她也正要去。谁知她雇的船工还要另外加收去湖心的船钱，我读懂了她眼里的含义，便邀她上了我的船。
雨后的夏佳湖是那样美，那样迷人。天空碧蓝如一潭静谧的湖水，太阳光微炽却不燥热，湖风凉飕飕，夹带着腐草味和淡淡的荷香。我架着小船在芦苇晃动的沙沙声和雨点不断坠落的滴答声中轻快地前行。蜿蜒于芦苇荡里一直向前伸展的水道，给人以幽深感和无穷的诱惑力。一路上，我大谈自己雪中登泰山，夜游微山湖，骑单车考察呼伦贝尔草原的冒险经历，逗得她忘却了那高贵的忧伤。谈笑间，一股扑鼻的清香愈来愈浓郁。
转过一道弯，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荷塘——千百朵荷花在碧绿的荷叶上摇曳，晃成一片花海，使我们在这美的景色面前愣住了。
“哦，好美的荷花呀。”她说，“快，请快划过去。”
我顾不上擦拭满脸的汗水，便紧摇双桨向荷塘划去。忽然，小船在距荷塘几米远的地方像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定立不动了。
我伏身一看，原来小船是被隐在水下的苇墙卡住了。往前划，往后划，小船都不能脱身，我只好点一支烟望着那洋溢荷香的荷塘出神。
她望了荷塘一会儿，叹口气说：“哦，多美的荷花啊，真想摘一朵回去……”说这话时，瞟我一眼。
望着她那若有所盼的神情，一股豪情涌上心头。我扔掉烟头，说：“你等一会儿，我下水给你摘一朵。”
当我回到船上，把一朵湿漉漉的洁白的荷花递给她时，我看到她现出一脸的感动。她喜爱地把荷花凑近红艳的嘴唇，轻轻吻了一下，并抬头很温情地瞄我一眼。我心中悠然升起一种圣洁而美好的情感。
正在这时，荷塘里传来一声吆喝。一个戴斗笠的汉子喊着“罚款”，挥舞着竹篙向我们追来。我见事不好，一使劲，小船划动了。我赶忙驾船逃跑。
五
小船在静默里缓缓行进，夜色更浓了。夜气渐凉，鸟儿不再鸣啼。风却一阵紧似一阵。芦苇很冲动地起伏着，迎面袭来的湖风里带着一股浓郁的荷香。我知道，荷塘离我们不远了。
老船工将木船停在水道边，一条土路从水道边伸向芦苇荡深处。路上生满乱蓬蓬的野草。他说前边一拐弯就是荷塘，小船过不去，人可以从这条小路绕过去。
于是，我和她下船走进芦苇荡里。我们都没说话。月光在芦苇荡里凌乱地流动。拂面的气流要比芦苇外暖和得多。兴许她感动害怕，她递给我她的手，让我牵着她走在芦苇荡里。一时间，我的脚步变得高低不平。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知不觉中，大荷塘展现在我们眼前。这时，她才轻轻叹出口气。
月光下的荷塘更美、更迷人、更风姿绰约了。黑绿的荷叶微微晃动着，偶尔闪现见点白光。千百朵白色的荷花招展成千百朵纯情的梦，并呢喃轻柔温馨的梦。整个荷塘淡雾弥漫，荷香飘扬，花动叶舞，仿佛一首舒缓的小夜曲在悠扬地演奏。远处，一点灯火似隐似现地晃动，如同遥远的回忆。冥冥之中，大地响起夜的回声。
视野的开阔开阔使我们躁动的情绪趋于飘逸。我们默默观望着，暂时忘却了一切。
“真美呀。”过来好久，她才喃喃说，“真是不虚此行呵。”
我忽然想起她在船上说的话，便说：“我下去再给你摘朵荷花吧。”
“别。”她拉住我的胳膊，“别去，水太凉。”
“上次摘得那朵不是枯萎了吗？”
“不，它开着呢。在回忆里，在想象中。”
“这么说，你是给自己留下一点空白？”
她转过头，柔柔地望着我说：“人生里有很多空白，包括生活的，情感的……”
“哦。”我使劲点点头。我明白了，她需要一种新鲜的情感体验，来补充生活里的寂寞。
她见我伫立不语，便带了一种很特别的口吻，说：“你……真好。”
我隐约明白她的意思，但我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看了看手表，说：“该回去了，我预定的出租车该来接我们了……有机会，我们再来。”
我深吸一口气，说：“好吧，等……感到孤独，寂寞和郁闷时候，再来。”
我们复回船上。船向码头划去。深夜的风不再像来时那样紧凑，连芦苇荡也懒得摇动。木船犁开平静的湖面，把一环环水纹留在身后。明月依然伴在船舷边，似乎不再颤颤巍巍。只是，来时在右边，回的路上在左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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