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李云峰丨一个城乡跨界者目光里的乡土情结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李云峰:山西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运城市作协主席,《河东文学》主编,文学评论家。主要著作有文化散文《石刻的历史》《访芮记胜》等,著有文学评论作品多篇(部)。

一个城乡跨界者目光里的乡土情结

李云峰

近日谋面,李需把新出版的《乡土》散文诗集递到我的手上。虽然看上去不怎么厚,却凝聚了李需自2009年着力于散文诗创作以来乡土主题作品的精华。而且通过序言,得知这本选集的一大特点就是突出作品叙事性、情节性和象征性。翻阅选集里面的作品,有相当一部分是这些年里都读过和评过的,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未曾谋面的新作,除了一如既往的意象丰满、画意生动、语感纯美外,果然多以叙事性取胜。

具体就这些作品的叙事性而言,有故事性比较强的,一如诗化的小说:一首仅仅几百字的《那些年》,就把曾经凭靠一条船在黄河上营生、立命、做大掌柜的爷爷,诗意在地形象在了文字当中;而在《一个人走在岭坡上》里,一面岭坡的春秋枯荣,就折射衬托出了一位哑巴叔任劳任怨默默无闻的一生;《买酸枣的舅舅》,不但写出了几十年来乡民的一种身份底层精神匍匐的生存情状,更写出了一种成乡二元世界对亲人身份的标识与割裂;还有那首《童年的河沿》,以大河为背景的父亲伟岸意象的塑造,完成了一个童年父亲崇拜心境的再现。

也有意象取胜的,犹如一幅淡雅的水墨,很美地给读者展示出一种不确定的故事,和实实在在的美。比如《望》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作品无需言说仔细,那位佝偻的老者三十年梦一样的期盼,已经凝固成了一个让读者难以释怀的意象;再比如《兰花花》和可以视作姊妹篇的《风中的红纱巾》,女主人公拥有怎样的幸福和爱情,不得而知,但是由那么灵性诗意的兰花花衬托包裹着的幸福,非常诱人遐思无限啊;还有《牧羊少年》,他坐在山野一丛小兰花间,静静听着远处朗朗读书声,谁能猜出他的心思?

此外,篇幅最多的,则是旷远得一如精神独白样的作品,像《大地的眼睛》《味道》《谣曲》《方言》《井》《大地上一个人》《一个人用他的名字活过一生》《窗外一棵树》《闪烁你骨头那一点光芒》等等,无论是大地之眼,还是无限倦曲又无限展开的水,抑或是承载着一方乡民祖祖辈辈“站起,匍匐,匍匐,站起”的谣曲,“朴素,纯净”地“在尘世的最低处生长,又在思想的最高处闪亮”的方言,被亲人、邻里和庄稼们喊成一生的名字,还有在多首作品里面反复出现的目光一样的井台,窗外那棵触动诗人产生思考的树,和对同样旋律一样隐现在多首作品当中的祖先那闪烁着光芒的骨头的礼赞,都追索成为一种文化,一种哲思,果然具有很强的隐喻与象征意味。把读者的思绪引向更为浩淼无限的古往今来。

关于哲学意味的生发,笔者以为与诗人一种独特的语言表达习惯有关。不知道读者注意到了没有,李需习惯或者偏好这样一种语序结构,一个字或词的叠加、递进与强调。比如“一个人将他的黑融入更大的黑里”,“黑比黑更黑”,“真比真更真”,“梦还在梦的远方”,“日子牵着日子的手,梦绾着梦高高的发髻”“探究一种不属于意义的意义”;还有一种颇有质感、更富有禅意的意象创造:就像“我听见星光落在老屋屋顶的声音”“我想把一棵草发芽的喊声抱紧”“山脉其实也是一种高处的流淌”,“我还是听到了蚯蚓的歌唱”,还有“用神的旨意雕镌的一种大气磅礴的定格”的山脉,“月色撒下来,像夜偌大的披风”,“我只愿再次回到那遥远,天天,都能抚摸到——一个人温暖的眼波”,和“像一张被揉皱的泛黄的纸”的黄河……或许举例出来单独阅读,似乎就是一种独特的句式,一句别致的意象经营,但是一但融入到作品的语境与思绪当中,便常常把读者导入哲思的玄妙境界,胸襟豁然中开,顿有“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阔达心境和“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悠远况味。

这种由不同的叙述内核决定了的或喜或悲,或沉重或飘逸等情绪格调,让作品的审美意趣更加突显出一种鲜明的个性,同时有显得那么丰满多元。而能让作品达到这样的阅读与传达效果,自然取决于创作者非同寻常的思想境界。而李需,正是一位文学见识已经非常成熟的散文诗人,从主题内涵的升华到艺术表达形式上求变的自觉,可以说贯穿在他不同时期的散文诗创作当中。读者如果按出版顺序阅读他的一本本散文诗集,就会一点点感知其由率直到含蓄,由置身其中到荡开距离,由外在的形象渲染到内在的情愫晕染,由具象的意象附着到大化无形、思想镜像无限拓展与弥漫的各有侧重、脉络清晰的变化演进过程。

记得当时在介绍《乡土》所收录的作品时,诗人又数次取回诗集,翻启其中的某一页,引导我品鉴那首散文诗,是不是他想要表达的效果。这让我想起在以往交流创作心得的过程中,诗人会打开手机,即兴让我读某一首新作,然后谈这题材灵感的由来;有时候是在电话里面交流,他也会提起某首作品,让抽空看看,因为他觉得有新突破的立意。

笔者的感受,每每随着他举例式的的阅读当中,自然会顺着他言说的思路,去感知一首作品的意象与内涵,自然会有助于理解诗人的创作意趣,效果当然不错。但是回到家里,重新面对了其中一些似曾相识又记不得诗人具体言说的作品,有些依然明了,有些却好像朦胧成了一个谜面,有了重新解读的自由与不确定,而且会有各自不同的生发与联想,这个过程也特别的享受。只是所有的信马由缰,都驰骋不出亲近或远离的乡土这一背景,或者纽带,亦即主题内涵了。它犹如一首乐曲的主旋律,回环往复在不同作品的字里行间,熏染着阅读者的情绪,揪扯着阅读者的心肠。这种感觉,非常受用。这大概就是好的作品的共同特质,给予读者最大限度的生发与品味空间,而带有了叙事性又不失含蓄的散文诗,这种既有提示更有留白的遐想空间尤其宽松自如,犹如置身网络,或者沉进了梦乡,一切皆有可能。

而重新通读从几本集子里面汇聚到一块的以乡土为抒发对象的作品,可能是缘于诗人用心的编排效果吧,竟让笔者从中读出一个“城乡跨界者”从躯体离乡到精神归来的心路历程。“城乡跨界者”,是笔者近年来在评论有农村生活背景的作家作品的过程中,发现和提出来的这种独特身份界定性的术语。

《童年的河沿》,诗人在父亲捞柴火的身影里感知高大与渺小的变幻当中,通过隐现在不同作品当中的麦田深处的布谷鸟声、林荫深处的知了声、层林尽染之间归鸦的聒噪声、马嚼夜草的细碎声、老黄牛深夜反刍的翕动声,还有疯女人柔软的歌唱,成长成《河对岸传来说话声》里面那个内心丰富的一如维特、但现实却寡味得只能聆听河的波涛、翠鸟的啼鸣以至于河对岸的说话声的懵懂地烦恼着的少年,再通过母亲窗前的灯光、老船夫旱烟锅里吐出的点点星火、父亲那皱着贫穷的眉头,一点点感知认识到乡村的人生况味,体味到乡村广袤大地上那一双双温和的、混浊的、幸福的、痛苦的“眼睛”(《大地的眼睛》),终于怀揣母亲交给的两颗煮鸡蛋,肩负着行囊,开始了背叛家乡那瘟疫般贫瘠与沉重的出走(《杨家寨》)。而《觅渡》,可以看做是诗人融入城市人行列之后情感与精神期待回归乡土的写照。是寻觅爷爷掌舵的古渡吗?一句“四千年的浮光和掠影”,便一不小心透露出诗人阔大雄浑起来的胸襟与目光,只是,这个城乡之间的“界”,还跨得回去吗?尽管《接受》似乎呈现出一个游子归来面对家乡与土地的告白,告白自己虽然为了生存多有改变,但是对乡土的质朴之爱仍然纯真,因为“心中的隐忍,总也脱不了一种古往今来的律动”“井,成为家园永久牵系的目光,一种始终如一的情结”(《井》),所以他期待回归,哪怕回到由大雪粉饰出来的精神乌托邦的太平世界。至此,答案是有了的,那就是再也回不到农耕文明的过去了。诗人无论是回望过去还是面对现实,无论是仰视、直视还是俯视,无论是直抒胸臆还是朦胧隐喻,都改变不了自己局外关注与精神探秘的角色,追忆过往或者感慨当下。所以笔者以为,《风向北吹》正是这种再也无法融进故乡的心境写照,这里的风,可以视作故乡的隐喻,想靠近它,却被一种冷,吹离成一种“飘零”,一种“漂泊”。

笔者以为,这不正是“城乡跨界者”尴尬心境的细腻写照,并形成了他们一种独特的叙述姿态。或许情感上的亲近无法实现,但是诗性层面的抒发却无法阻拦,恰恰是这样的身份与角度,也才有可能让乡土这个主题因为距离感而生发出来艺术层面的审美,更能以自觉的文化审视,让所有的由表及里的呈现更接近客观和真实,也更有可能凭借艺术表达的成色,经过大浪淘沙般的时间淘漉,汇入有书记意义的文学史册当中,传之久远。

作为同样有着乡村生活底色的“城乡跨界者”,笔者阅读李需的乡土散文诗作,一直很有感觉,熟悉,温暖,透彻。每每面对乡村,面对田野,诗人只是“挥一挥手,心就温暖了;刻意回望一阵,梦就爱意微澜了”的感觉,太一样了。所以说,这是一本温暖的散文诗集。它记录下了中华民族数千年农耕文明的进化足迹,也沉淀下了一代代乡民对土地深入骨髓的情感,更展现出无数伴随着工商文明的进程走出乡村远离田野跨入城镇都市的“城乡跨界者”内心深处挥不去的、或浓或淡魂牵梦萦的沉甸甸的乡愁的。

最后,笔者还想就外来文学形式与民族传统文学形式的学习、借鉴、融合,以及地域性与民族性的话题啰嗦几句,因为李需的散文诗都触及到了。

李需的散文诗创作,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获得这样的成功,应该得益于他自觉吸纳民族文学诗词歌赋的审美精华,化入自己选择的同样可以归为舶来品的散文诗创作当中,从而形成了属于他自己的诗意表达特色。他的散文诗之所以在不长的时间内就得到全国乃至东南亚华文报刊读者的喜爱,应该与包含其中的或浓烈直率、或含蓄隽永、或冷峻思辨、或淡然哲思的深入骨髓与灵魂的乡土情结,亦既民族性的彰显与提纯,有着决定性的关联。如果就国内读者而言,或许只是感兴趣于蕴含其中、回环往复的突显一方水土之地域性的独特,与朴实无华、直抵肺腑的追思审视,和沉醉其中、由情感纽带激荡出来的对所有思乡者的无限共鸣;那么对于旅居海外的华人或者已经成为异国公民的华族后裔而言,他们之所以喜欢这样的散文诗,必定就是冲着被濡染弥漫在字里行间的、由乡土乡情唤醒的深埋心底里的故国情怀,亦即基因密码在下意识当中对生命根性的归属感的提醒与暗示。

故而,作为中国的当代诗人和散文诗人,尽管新诗和散文诗的形式源自西方,但是作为融会其中的血肉筋骨和灵动其中的灵魂,或者叫做诗心,或者叫做“赤子之心”,则毫无疑问地属于中国人自己所应特有的。换句话说,以营养学作比,那就是一切的饮食,都是为了营养健硕自己的身体,而不是让自己变成各种食材的集合体。再从文化思想精神层面着眼,想完全否定、隔断或者背驰于总体而言深远驳杂的传统文化思想精神的影响,是不现实的,它们犹如遗传基因,就深藏在那个已经被发现的链条当中,并流淌在我们一代代的血脉当中,唯一的正确途径,一如通过改造饮食结构逐渐强壮自己或者下一代的机体身高一样,只有通过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去伪存真的功夫,在能动地批判与改造当中,继承和发扬成与时俱进的进步乃至先进的文化思想精神。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们如何继承、发展、改造、创新传统文学而为新文学形态的工作。或许,这就是文学的“民族性”与“中国气派”所应该具有的题旨内涵吧。至少,李需的散文诗已经具备了这样的精神气质。

(责任编辑:师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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