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庄稼人

爷爷走了好多年了,现在对他的记忆,有些变得越来越浅,有些却变得越来越深。但连续的故事大抵是记不清了,只是一些片段仍像胎记一样趴伏在记忆的深处。

少年时的爷爷肯定是顽皮的。从我父亲、大伯、叔叔、我以及我弟弟身上就能看出来,我们有一样的血脉,那种蕴藏在血脉里的性格,一如柔软而容易生油的头发,怎么也洗不掉。穿着破旧的衣服,爬山逮兔子,翻梁追松鼠,上树掏鸟窝,下河捞小鱼,一定也是我爷爷的童年。那种无法无天的性格,即使日本侵略者的黑暗统治也没能将它稍稍抑制。这种天性就像阳光一样,填满了爷爷的每一个细胞,饥饿了,他会往山上跑,往河里跳。爷爷总对我说,大自然比人无私多了。

爷爷是经历过抗日战争的。不过爷爷既不是冲锋在前的战士,也不是潜伏敌后搞破坏的反抗者,像千千万万勤劳朴实的中国人一样,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据爷爷所说,他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日本鬼子强迫他去挑水,然后他跑了,又被抓回来。爷爷不爱吹嘘,但他经常和我说这一段很小很小的往事。

及至新中国成立,我爷爷成长为一个青年小伙子了。他是民兵中的佼佼者,除了训练,他最爱做的就是上山打猎了。村里现在的老人们回忆起来都夸他的枪法如神。当然,这也是我爷爷最爱吹嘘的本领。小时候,我和爷爷在一起生活,每个夜晚我都会钻入爷爷的被窝,若爷爷不讲故事,我是根本不入睡的。而这些故事有百分之九十都是爷爷夸自己枪法如神的故事。一头狍子跑得多么多么快,仅有一个影子,他看一眼,就能一枪撂倒;一只山羊多么多么狡猾,上山攀崖如履平地,他手臂一抬,山羊就一命呜呼了。黑暗里,我看不到爷爷的表情,想必他一定是骄傲无比的。

爷爷是党员,是当过村长的。不过爷爷没有读过书,认不得字,也看不来文件,所以这村长当得有点名不副实,没啥权威,还不讨人好,后来没多久就干脆辞职不干了。由于他任职期间,对人都是笑眯眯,人们说啥他都点头,所以得了一个外号“毛来有”。“毛”,何也?怂之意。这对爷爷来说,是不怎么光彩的,但也止不住人们就这么叫他了。

爷爷曾经渴望当猎人,可惜“枪神”没落了,是不能养家的。小山村里,若想养家,即使仅有几亩薄田,也只能守着它,老老实实去种地,做个庄稼人了。由于家里人口多,爷爷成家后的日子过得紧巴巴。记忆里,爷爷5点睡觉,5点起床,早起是要出去砍柴、背柴、种地、锄田、浇水,早睡只有一个原因,那是累的。他总是忙忙碌碌的,小村很小,他却常年不在“家”。对爷爷来说,脚步是不能停下来的,停下来就意味着家里没有口粮,就意味着饥饿,就意味着人要不行了。所以,我的爷爷,这位可爱的老人,七十多了,还要喘着粗气爬大山、涉深沟去砍柴、背柴、种地。

爷爷的整个一生和土地是密不可分的,他们比情人的关系更近。童年时期,他帮我的祖爷爷、祖奶奶打理田地;大锅饭时代,他是小队长,更是“身先士卒”;当村长时,人们不拥戴他,他却干得最多;有了孩子后,他把腰弯得更低。人们说,黄土高原上的人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而他,我的记忆里,脸就是黄土。

说实话,种地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是个技术活。现代的城里人,养个花都养不活,如果让他们去种地,那一年就不用考虑收成了。小山村的土地,无论大小、形状,还是受村民的喜爱程度,那真是像珍珠一样。没在村里生活过的人,是想象不到那土地的大小和形状的;不是爷爷那个时代的人,是想象不到他们对能种庄稼的土地的热忱的。他们是一群真真愿意用汗水来浇灌土地的人。

我虽是农民的儿子,但根本不会种地这门技术活,也不了解庄稼从一粒种子一点点长成一堆种子的秘密。施肥、翻地、埋种子、浇水、锄田、打药,我甚至连这些步骤都不太了解,至于具体如何操作,更是两眼抹黑。而对我的爷爷来说,这些就像我手里的笔、面前的书本一样熟悉。我爷爷做了一辈子农活。他5点起床,5点睡觉活了一辈子。面对土地,他就像一个优秀的书法大师正对着一张白纸,种出什么,他知道,哪些动作能让他的“艺术品”更出色,他也知道。唯一不知道的就是背上的天了。天,对一个老农来说,那是至高无上的象征啊,它变幻无常,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却又需要去深深地敬畏。所以,没有一个老农是不迷信的,我爷爷也不例外,他称天为“老天爷”。不要嘲笑他们的迷信,这迷信里带着深深的虔诚。我的爷爷,他们这些庄稼人,一辈子都是天与地的信徒。

人都熬不过岁月,更何况劳与苦总是趴在背上的爷爷。在一个寒冬,七十三岁的爷爷终于熬不住了。卧榻两月有余,一月多滴水难进,因为伤寒和肺病,就永远地向我们告别了,同时告别的还有那属于他的那些珍珠一样的土地和背上的天。也不知道,到了那边,爷爷还能否再找到属于他的土地和天,做个快快乐乐的庄稼人,或者找一片山林,去做他向往已久的猎人。

自爷爷走后,家里的土地就基本被搁置了。前几年,还有村里的其他老农们种,这几年,其他老农们也陆续去了,所以那些像珍珠一样的土地就成了蒿草和蒲公英的天下了。

作者简介:栗文秀,男,1987年生,山西繁峙人,教育学硕士,热爱诗歌,钟爱写作,现供职于山西省忻州市繁峙县繁峙中学,任政治教师。他出生于一个美丽的小山村,父母都是村庄里的农民。由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他从小热爱自然,对自然充满种种神奇的幻想和敬畏。小时候爱听父亲、爷爷以及其他老辈们讲故事,读书后更是每天都手不释卷,爱书成痴,被戏称为“书呆小郎”。2006年至2010年就读于太原师范学院物理系;2010年至2013年就读于山西师范大学研究生学院,在思想政治课程与教学论专业攻读教育学硕士学位,研究思想政治学科教学论;2012年应聘为繁峙中学政治教师;2013年被推荐在《繁峙中学》校报兼任编辑,受主编影响,开始诗歌创作生涯。

责编:马逢青    配图: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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