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京剧】从“我一剑能挡百万‘敌’兵”谈起
近年来,央视戏曲频道在晚间空中剧院栏目里,接连直播了多场京剧研究生班学生的汇报演出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京剧晚会,戏迷票友耳熟能详的梅派经典剧目《穆桂英挂帅·捧印》选段中【西皮流水】,几次出现在空中剧院的节目里。令人吃惊的是,电视屏幕上每次显示该段末句的唱词一下子成了“我一剑能挡百万‘敌’兵”——百万‘敌’兵?梅兰芳先生的原唱词是“我一剑能挡百万兵”,词语凝练、言简意赅、气势雄伟;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冒出一“敌”字来?弄得我一头雾水!转而一想:此“敌”莫非是彼“的”演化而来?
李胜素演唱的《穆桂英挂帅》选段
梅兰芳先生50年代末根据同名豫剧改编的《穆桂英挂帅》,唱做念打,异彩纷呈,成为梅派的看家戏。剧中《捧印》一折,更是近几十年来舞台和电视屏幕上的热门剧目。但不知何时,被何人在唱词中潜移默化地加入一“的”字,于是,这句唱词就成了“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这一加,一唱众和,从专业演员到票友,个个如是,再也没人能舍弃的了。作为演员,在“万”字565 35的旋律末一个音上加入一“的”字,可能是演唱习惯使然;可是,他们何曾想到,这种习惯,对于国粹艺术则有失严谨:“百万兵”一词,是为人们熟悉的常用词,文人笔下称善于用兵的军事家“胸中自有百万兵”。“百万兵”的词语组合,容不得“的”字介入;一旦介入,成了“百万的兵”——非但文理不通,且看起来别扭,读起来拗口,这一“的”字,纯属多余!过去,这一多余,观众已经听了多年,尚能忍耐;而今在研究生和“年轻朋友”的口中,这一“的”字,竟然戏剧般地起了质的变化,演变成了“敌”。试问,穆桂英的剑不用来杀敌,难道还是用来杀自己人不成?这一“敌”字,也太小儿科了,浅白到了极点,纯属无稽之废词!我想,这恐怕是戏迷票友们都不愿看见、不能容忍、不愿接受的!真不知道,演唱该剧的研究生、“年轻朋友”以及他们的导师,看到如此这般的字幕作何感想?这一质变,出自演员,抑或是他们的导师?电视台?不得而知;笔者也无意究底,只是想说:《穆桂英挂帅》的唱腔,当年由徐兰沅创作,唱词经田汉精心修改,梅兰芳先生演唱的这句唱腔里,根本就没有“的”字,当今的梅门后生们,不妨上网仔细听听。先贤原唱中没有的词,在你们的口中随意的加入了、变质了;因为一字之差,闹出了如此笑话,试问后生们:你们对得起先人吗?
京剧唱词里因一字之差而生出歧义的,还有如下两个明显的例子:
备受人们敬重的京剧艺术家李少春先生,他首演的新编历史剧《野猪林》,是出剧团爱演、观众爱看的经典剧目。他在该剧【反二黄】唱腔中,把“往事萦怀难排遣”的“萦”字,唱成了“荣”。我估计李先生此错,错在字的形似上。但“萦”“荣”二字,字形相似,字音、词义却迥异,个中道理,系显而易见之常识,无须我在此饶舌。该剧是1950年首演的,这一错,当年在李先生周围,不知为何无人提醒,而后的60多年里也无人问津,这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时至今日,专业演员演唱此段者不计其数,无不将错就错;听说还有人因“荣”字上口与“涌”字同音,因此而把错唱成“荣”字的“萦”改唱成了“涌”,以为如此一来,便能“不改先贤”“不动字音”“不伤词义”了。殊不知“往事涌怀”是远非原词“往事萦怀”的意境可比的!
李少春演唱的《野猪林》大雪飘选段
张派名剧《状元媒》久演不衰,是深受观众喜爱的经典剧目。在【西皮慢板】中,有句唱词叫“乱军中被贼擒掳往北番”。该剧当年的剧本和近年来出版的《张派唱腔琴谱集》、《何顺信琴谱》都是如此。不知何故,张先生却把句中的“掳”字唱成了“掠”。“掳”“掠”二字义近,都有“抢夺”的意思;但不同的是,此二字各有分工:掳为掳人,掠为掠财;若放在一起用为“掳掠”,指抢劫人和财物。从字面用法上讲,二者不容混淆。更何况此二字读音差异很大,掳读作“鲁”,掠读作“略”;前者姑苏辙,后者梭波辙。若从专业演唱角度看,姑苏辙不易出音,相对而言,梭波辙的发音比前者响亮多了。或许是这个原因,张先生当初选择了容易出声的“掠”音,而忽视了这两个字义的不同;而正是由于这个忽视,从柴郡主的口中,皇上和她自己都成了“东西”,被番人掠夺去了;说自己“东西”无关紧要,把皇上也说成“东西”,可是有欺君之罪的呀!。如此用词,从剧本的文学性和创作的严肃性上说,显然是很不恰当的!从央视戏曲频道上看,早年演员唱“掠”,电视屏幕上还是原词“掳”字不变,唱的和字幕相左;近些年来,可能专业剧团发现了这一问题,小作变更:唱音不变,字幕清一色地用张先生当年唱错了的“掠”字替代了“掳”。如此一来,从表面上看:演员演唱的字音与电视屏幕的文字是统一了,但却把唱词中明显出现的歧义扔给了观众;严格地说,这是我们京剧工作者对艺术、对观众不负责任的表现。
张君秋演唱《状元媒》到此时(董翠娜配像)
对于上述二例,或许会有人说,前辈艺术家就是这么唱的,我们这么唱是忠于先贤。窃以为,这种将错就错的唱法,其实际效果是与“忠”相反,乃是在千百遍地重复暴露先贤的错;这种“忠”,充其量只能是愚忠。我想,京剧界有那么多名家,对此显而易见的讹误,怎么就能视而不见呢?再说,京剧界有许许多多优良传统传流至今,比如后台扮戏,在使用服饰上,历来是“宁穿破,不穿错”,这是京剧界人所共知、人尽恪守的规则;而在唱词问题上,前辈大师留下的一字之差的讹误,后生们却执行了一条与传统美德格格不入的“宁唱错,不改过”的愚昧陋习,岂不悲哉!
京剧是国粹。京剧艺术博大精深,这个“博大精深”体现在京剧艺术从剧本到舞台演出的方方面面。但从另一个角度说,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京剧艺术中,由于种种原因,往往在个别问题上还难免留有瑕疵;一旦发现瑕疵,理应正视,及时修正,方为正理;更何况,十年磨一戏、精益求精,是京剧人的成功法宝。当然,丁点瑕疵相对于一出戏而言,瑕不掩瑜;修改前辈大师作品中存在的微瑕,丝毫无损于先人的大师形象;更何况《生死恨》《西厢记》《楚宫恨》等名剧,都被大刀阔斧地改编、演出了,而对于这明知有错的一字之差我们却为什么不敢越雷池一步了呢?难道我们还要把这些差错以讹传讹,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吗?
在我这个局外人看来,把唱错了的字改回来,把唱多了的字扔掉它,不就结了!然而,事与愿违,笔者为此而自作多情地无奈多年。真想因此而大声疾呼,对天发问:一字之差的唱词讹误,改起来真的就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