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李商隐
夜雨寄北
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爱不关风与月”,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读千古最美情诗。
所谓“一篇《锦瑟》解人难”,所谓“诗家都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我们用了两三个星期的时间,从“昨夜星辰昨夜风”开始,一直讲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去挑战诗史上的千古难题,去解读“一片伤心画不成”的李商隐(李义山)。这个过程,说实话,既让人陶醉,又无比艰难,甚至我感觉自己都被李义山诗里的情绪所感染,在这一首首经典之作的揣摩与解读过程中,真有衣带渐宽、为伊憔悴之感。当然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的努力、我们的解读,至少能够自圆其说,能够有独立之见解,成一家之言,如能达成这样的目的与效果,那就“衣带渐宽终不悔”了,为伊憔悴也心甘。
当然因为我们主要解读的是李商隐的《无题》诗和他的《锦瑟》,所以也有朋友跟我交流说,“郦老师,你的观点是不是也太极端,李商隐除了这些爱情诗,还有很多其他类型的诗啊,包括政治诗、咏史诗,恐怕不能说他只活在自己爱情诗、无题诗的精神世界里吧?”这个问题问得也蛮好,据学者的整理和研究,李商隐流传下来的诗歌共存诗六百一十四首。作为进士出身的传统士大夫阶层,李商隐当然要关心政治,关心时事,他一生也创作了大量的政治诗和咏史诗,留存下来的大约有一百首左右。除了政治诗和咏史诗,还有很多咏怀诗和咏物诗,当然还有很多应酬和交际之作。这些作品中都有大量的千古名篇和名句,在诗史中不朽地流传着。比如“历数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出自李商隐《咏史诗》二首.其二,“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珍珠始是车。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比如“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出自李商隐《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其一_》,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比如“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出自李商隐《晚晴》,“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比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出自李商隐《登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比如“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出自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比如“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出自李商隐的作品《马嵬·海外徒闻更九州》,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当然还有我个人特别喜欢的那一句“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出自李商隐《北青萝》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简直就可以和他那一句“只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出自李商隐《无题二首》之一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相媲美,可以分别成为李商隐人生与爱情里的两句宣言。
除了政治诗、咏史诗、咏怀诗、咏物诗、应酬交际之作,李商隐诗作中,最为典型的一类当然就是他的情感诗、情爱诗。我们说他面对现实的沉重,从万丈红尘里毅然转身,回到内在的精神世界、回到他挚爱的情爱世界,并不是说他完全对外在的世界就是心如死灰,不闻不问,如老僧入定一般脱离万丈红尘;我们是说他用爱情诗、用情与爱建构起自己内在的精神世界,使之成为生命、情感与信仰的支撑。当然,即使是情爱诗,像《无题》、像《锦瑟》,李商隐的笔触幽深婉转,让后人如坠五里雾中,但除了这一类幽情、婉挚让人难以索解的情爱诗,李商隐也写了很多明白晓畅的情爱诗,比如我们今天要讲解的这首著名的《夜雨寄北》。
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首七言绝句构思精巧,却又浅显晓畅,成为千古名篇。可是,只要涉及李商隐,就像他的这个名字一样,“商隐”,大概再明白晓畅的诗篇也会引来重重地争议。比如这首著名的《夜雨寄北》,它到底是不是爱情诗?他到底是写给谁?是写给妻子,还是写给友人?居然都成了有关李商隐诗作争论的焦点话题之一。
《万首唐人绝句》(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开启了宋代专选唐绝句的热潮,许多唐人绝句藉此保存下来。版本刊刻较为复杂,洪迈二次刊刻此书,定为一百卷本。宋人吴格对其部分修正,宋人汪纲重刻此本,因另析出六言诗为一卷,改为一百一卷。此书宋本已佚,有明刻本两种存世。明嘉靖陈敬学据汪本重刻。明万历赵宦光因洪迈原编舛误较多,再作校订补充,重新编定,改为四十卷。)中诗题是《夜雨寄内》,“内”就是“内人”了,如果是这个诗题的话,那毫无疑问是写给妻子的。但是很多版本中又把它题做《夜雨寄北》,而且据学者考证,李商隐原题大概就应该是《夜雨寄北》。所以,这北方的人里就不一定只有佳人了,北方有佳人、还有亲人、还有友人。所以我经常感慨李商隐(李义山),还不如直接把这首诗写作《无题》,并入他的《无题》系列,反倒不会有那么多无厘头的争议。当年霍松林先生在《唐诗鉴赏辞典》中主笔《夜雨寄北》一篇,明确主张这是写给妻子的爱情诗,后来还遭到有些人的质疑。霍老还曾经亲自作文一一列答(霍松林写过一篇《关于李商隐<夜雨寄北>的理解》——答丘汝腾先生),成为学界的一桩公案。当然即使到现在,也还是有人认为这首诗不是写给李商隐自己的爱人王氏,而是写给友人的,甚至有人就认为这就是写给他的好朋友温庭筠的。当时“温李”并称,两人的情诗创作又有相通之处,皆深情婉转之至,而且除了他俩还有一个段成式,三人诗文风格也非常相近,巧的是三个人在族中排行都排十六,所以他们的诗风文风在当时并称为“三十六体”。这个“三十六”是三个排行十六的人他们的诗体文风。
因为李商隐和温庭筠的关系,所以有人主张这首《夜雨寄北》就是写给温庭筠的,甚至现在中小学教学里头涉及到这首诗,现在也开始有这样的声音,认为这首诗是写给友人的。主要论据除了诗题《夜雨寄北》不是《夜雨寄内》,还有首句说“君问归期未有期”这个“君”字,按道理应该指的是男人。要是女人的话就应该用“卿”了。还有一点,就是“何当共剪西窗烛”的“西窗”,主张“朋友说”的人说“西窗”就如同于“窗友”、“同窗”,这应该是西屋之书房之意,肯定不是深闺之中。既然是在书房里“何当共剪西窗烛”,那一定就是在和同窗好友在聊啊。除了这些深文周纳(深文周纳,汉语成语,出自《史记·酷吏列传》,指苛刻地或歪曲地引用法律条文,把无罪的人定成有罪。)式的揣测,最重要的一条证据就是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因为有明确的 “巴山夜雨涨秋池”之说,像洪迈的《万首唐人绝句》(《万首唐人绝句》 中国唐代绝句诗总集。宋代洪迈编。迈(1123-1202),字景卢。洪迈辑唐人绝句5000多首,进呈宋孝宗后,复补辑备足万首之数。原本100卷,每卷100首。凡七言绝句75卷,五言绝句25卷。末附六言绝句1卷。此书汇集了唐代诸家诗文集、野史、笔记、杂说中的绝句诗,有保存资料的劳绩,但为凑满万首,不免滥收,窜入少数非唐人作品。并且有割截律诗为绝句,一人之诗分置几处等现象。《万首唐人绝句》有明代陈敬学仿宋刊本。)中则主张是作于大中二年的秋天,说这时候李商隐有一次游巴蜀之行,但后来作者详细考证,认为这个时间李商隐并没有所谓的游巴蜀之行。那么这样一来,考察李商隐的生平年表,大多数人认为他这首诗应该作于大中五年。当时,西川节度使柳仲郢向李商隐发出邀请,李商隐最终接受了邀请,入川做柳仲郢的参军,也就是入了柳氏的幕府,其后他在四川的梓州度过了四年的幕府生涯。李商隐应该是大中五年的秋冬入川的,但是关键的问题是,他心爱的发妻王氏在大中五年的春夏之间就病逝了,所以“朋友说”的人主张说,李商隐再悲伤、再痛苦,寓居“巴山蜀水凄凉地”的他,也不可能写给已然逝去的妻子,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们逐一来看这些证据。首先诗题,历史上既有《夜雨寄内》的诗题,又有《夜雨寄北》。事实上我也认为李商隐原来应该写的是《夜雨寄北》,而洪迈的《万首唐人绝句》里头,大概、有可能是根据诗意改成了《夜雨寄内》。为什么呢?因为李商隐写给他的爱妻王氏的诗里头,从来几乎都不用“寄内”这样的标题。比如他的《摇落》(摇落伤年日,羁留念远心。水亭吟断续,月幌梦飞沉。古木含风久,疏萤怯露深。人闲始遥夜,地迥更清砧。结爱曾伤晚,端忧复至今。未谙沧海路,何处玉山岑。滩激黄牛暮,云屯白帝阴。遥知沾洒意,不减欲分襟。)、他的《凤》(万里峰峦归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鸡。新春定有将雏乐,阿阁华池两处栖。),这两首其实都是写给他的发妻王氏的,可是他都不用所谓的“寄内”诗这样的诗题。我们前此反复说过,李商隐的情感表现在诗歌创作中向来幽婉深挚,他甚至为此创出了《无题》系列,所以他在写诗的时候,尤其是在诗题上经常是不走寻常路的。常人喜欢写“寄内”,他可能就要写一个“寄北”,又怎知这个“北”不就是指的北方的家人与爱人呢?第二,说“君问归期”的“君”只能指男人,这就比较可笑了,难道这些人没有读过元稹的诗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出自唐代著名诗人元稹《离思五首》其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再有“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出自唐代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其三》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还有“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出自唐代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其一》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元稹略长于李商隐,但毕竟也还同时代生活,元稹既然可以“半缘修道半缘君”,比之深情犹有过之的李商隐,他的“君问归期未有期”怎么就不能说是他的发妻,他的爱人呢?第三,“何当共剪西窗烛”的西窗,非要把他和同窗联系起来,这也让人感觉有些无厘头。西窗就是西面的窗户嘛,闺阁里的窗户就不能说西窗和东窗吗?如果这样的话,秦桧和他那个歹毒老婆的东窗密谋、东窗事发,又如何说呢?还有就算是在书房里,深情的丈夫和他深爱的妻子,难道就不能红袖添香,就不能“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了吗?(戎昱的《长安秋夕》(一作《中秋感怀》):“八月更漏长,愁人起常早。闭门寂无事,满院生秋草。昨宵西窗梦,梦入荆南道。远客归去来,在家贫亦好。”和赵令畤的“晚云带雨归飞急,去作西窗一夜愁.”的“西窗”都是指妻子的居室)最后最关键的也就是时间证据,洪迈说这首诗应作于大中二年,说李商隐有巴蜀之游,但后来学者考证,力辨李商隐并无此次巴蜀之游。于是根据他的生平,所谓“朋友论”者认为只能是大中五年,他随西川节度使柳仲郢至巴蜀,也就是秋冬之际进入巴蜀,加入了柳仲郢的幕府。而这一年春夏之际,李商隐的妻子王氏已然病逝,所以持“朋友论”者认为是不可能写给他的妻子。这个论据看上去好像铁证如山,但关键的问题在于,李商隐一定要入川任职才能算是去了巴蜀吗?如果他不是任职,只是经过、只是暂留呢?像有许多学者就认为,李商隐大中元年的时候,被桂管观察使郑亚辟为掌书记,也就是加入了郑亚的幕府,远赴广西。大中二年的三、四月间,他离桂北返,到江陵之后,又溯江至夔州。当时正是七月中旬前后,恰逢孟秋苦雨季节,长江流域江水猛涨,李商隐为此稽留月余,所以很多学者认为他的《夜雨寄北》、《摇落》(摇落伤年日,羁留念远心。水亭吟断续,月幌梦飞沉。古木含风久,疏萤怯露深。人闲始遥夜,地迥更清砧。结爱曾伤晚,端忧复至今。未谙沧海路,何处玉山岑。滩激黄牛暮,云屯白帝阴。遥知沾洒意,不减欲分襟。)、《凤》(万里峰峦归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鸡。 新春定有将雏乐,阿阁华池两处栖。)、《因书》(绝徼南通栈,孤城北枕江。猿声连月槛,鸟影落天窗。海石分棋子,郫筒当酒缸。生归话辛苦,别夜对凝釭。)、《过楚宫》(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 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这些特别有名的代表作品其实都创作于这段时间。像《摇落》诗中明确说道:“结爱曾伤晚,端忧复至今。”就是很明确写给他的妻子的。而《摇落》的诗题,只不过因为是首句,是“摇落伤年日,羁留念远心”,头两个字是“摇落”便以《摇落》为题。这就像很多人主张的《锦瑟》、《碧城》这些都是无题之题,李商隐随手写来,尤其是他的情感与主旨不愿意像向来的文以载道创作那样在诗题中显现,所以要么名曰“无题”,要么便以《诗经》的传统,拈首字为题。既然此时的《摇落》是可以明确的写给妻子的,那么《夜雨寄北》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话说回头,虽然我们在这里考证考据了一大堆,其实最最重要的证据还是诗本身,还是诗里的情感,还是诗背后李商隐那颗纯粹的诗心,最能说明问题。你看首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如果是朋友之问,即便有情感在,但也一定有礼节性的问候成分在。那么诗人“未有期”的回答,就一定有程式性的嫌疑存在。如果这样一来,这一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它的情感味道,尤其是其中的深情的味道一下子就降低了。以李商隐这样的诗作大家,《唐诗三百首》中选他的诗作仅次于杜甫啊,他要写朋友之情,怎会如此程式性地寡然无味地写起呢?但能品得诗味的人,独此一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内心便不禁生出深情缱绻之感。只有至亲之人之间的问与答,虽然只是问归期、虽然只是答“未有期”,这样平常的问答之间才会饱含深情。
事实上,正是因为这一句平淡问答里的深情无处宣泄,继而才会有“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所见与所感。请注意,首先是一个音韵问题,这个“涨秋池”的“涨”是个多音字,在这里不能读“涨(zhàng )秋池”。“涨”( zhǎng)是水涨之意,而“涨”(zhàng)则是膨胀之意。“涨(zhàng )秋池”就是说秋池要膨胀了、被胀开了,这种感觉和深情的意境完全不相符。你看这巴山蜀水凄凉之地,暗夜迷茫,大雨滂沱,池水猛涨,孤独袭来,在诗人的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相伴相处的人。所以猛涨的只是秋夜的池水吗?巴蜀在下雨,而我在想你;雨越下越大,思念越来越深。在孤寂的暗夜里,在孤独的命运里,思念与情感一时间如潮水袭来,不也如那涨秋池的秋水一般吗?你可知道,此时此刻潮湿的思念一下子淹没了暗夜里的我,可是这种思念如何才能让你知道呢?
“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剪烛”是为了“夜话”。古代那个蜡烛点的那个时候啊,时间长了之后,它的那个灯芯啊,就会变长而且分叉,所以一分就分出这个紫霞仙子与青霞仙子来了。当然是开玩笑。为了保证这个烛火的明亮,所以要不停地去剪烛。为什么要让烛火明亮呢?是因为要让暗夜不暗,是因为要和你西窗夜话,是因为要在那一晚的重逢之夜,和你说尽今晚我在巴山夜雨中的不尽的思念。所以,因为思念,诗人竟然可以穿越时光,从这一晚望到“共剪西窗烛”的那一晚。这就是孤独中的一丝温暖、黑暗中的一缕光明啊!只要有那一晚,有可以“共剪西窗烛”的深情倾诉的那一晚,那么这一晚,今夜“巴山夜雨”中的凄苦、孤独、思念与深情都算有了寄托,都算有了回报,都是值得的。
所以这样的深情与痴念,这样的细腻与婉转,如果是写给友人,则实在是与情景不合。如果是写给恋人、爱人,才是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尤其对于李商隐来说,我们反复分析过他的人生历程,所谓要“知人论事”、“知人论诗”,李商隐早年夹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中进退失据,他以进士出身,却一生“官不挂朝籍”,大多数时间不得不加入他人的幕府以此谋生。虽然在“牛李党争”中犯了政治选择上的错误,但李商隐并不后悔。他作为牛党领袖令狐楚的得意门生,最终却加入了李党核心人物王茂元的幕府,并娶了王茂元的女儿王氏为妻,李商隐虽然因此在政治上备受打击,但是他却并不后悔。他与王氏感情深笃,一生相互扶持。不论是在王氏的生前还是身后,李商隐的笔端——他的诗里、他的字里行间都流淌着对王氏的深深地眷恋。
事实上,李商隐值得称道的地方,是他在政治上并不像投机分子小人那样首鼠两端。他虽然以站错阵营被人所诟病,但其实他在政治上的选择,终其一生来看,都是有着自己坚定的坚持与坚守的。而李党领袖李德裕失势之后,他还能坚定地颂扬李德裕的政治抱负,并充分理解李党的政治理想,其实这体现了他本人作为庶族知识分子对李党代表下层知识分子重新崛起时政治理念的完全地理解与支持。而他之所以跟随郑亚远赴广西,不惜以进士出身的身份加入郑亚的幕府,也是因为郑亚是李党的重要的成员。所以内心中有坚定的人,在俗世的生活中,甚至在政治的喧嚣中,也一定自有其坚守。
我们说李商隐长于建构他自我精神的世界,并不是说他完全放弃了外在的生活与世界。可是现实毕竟沉重,李商隐空有一腔抱负却只能以进士出身徒居幕府,所谓一生“官不挂朝籍”(“朝籍”是指在朝官吏的名册。“官不挂朝籍”出处:唐 陆龟蒙 《书<李贺小传>后》:“ 长吉 夭, 东野 穷, 玉溪生 官不挂朝籍而死。” 宋 王禹偁 《著作佐郎鞠君墓碣铭》:“惟公负天才,得高第,复见 范鲁公 、 赵相国 为之引掖,而不登朝籍,终于畿令,岂非命欤?” 明 李东阳 《同年祭倪文毅公文》:“迹谢朝籍,魂归江乡。” 章炳麟 《秦献记》:“其穷在蒿艾,与外吏无朝籍,烂然有文采论籑者, 三川 有 成公生 ,与 黄公 同时。”),仕途偃蹇,不仅屈居下僚,还要受官场党争的排挤、嘲笑。本来就少小孤苦、内向而深情的李商隐,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所谓“商隐”,有人理解是殷商之旧臣伯夷、叔齐隐于首阳山,饿死不食周粟(出自《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粟,小米,泛指粮食。本指伯夷、叔齐于商亡后不吃周粟而死。形容气节高尚,誓死也不愿与非正义或非仁德的人有瓜葛。”)。所以其所居之地也显忠义,所以李商隐又字“义山”,这其中应该有一种面对外在世界的自我坚持与操守。当然也有人认为,商隐源自于“商山四皓”,同样体现了大隐风范。除了名与字,知道李商隐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这个玉溪,当然肯定不是云南的玉溪。清人考证说:“玉溪,永乐水名,唐李商隐尝隐居之,号'玉溪生’”,说他曾经隐居在山西永乐的玉溪,一条河流之旁。不论在哪里,同样体现了他的隐逸思想。另外,他又号“樊南生”,这个“樊南”应该指的是樊川之南。“樊川”是长安城南少陵原与神禾原之间的一片平川,汉高祖刘邦把这个地方封给了樊哙,所以樊川由此得名。樊川之地,风光秀美,崔护“人面桃花”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而唐代华严寺、兴教寺(唐高宗总章二年(669年),原葬于西安白鹿原的玄奘遗骨迁葬于此,并修寺建塔,寺被命名为“大唐护国兴教寺”,为唐代樊川八大寺院之首。)……著名的八大寺也林立在樊川之间。这是历代文人所钟爱的一片地方,在繁华的长安城南,独有幽静,独有风光,代表着文人士大夫的隐逸追求。与李商隐齐名的杜牧晚年就隐居此地,并自号“樊川翁”,所以杜牧的诗集,所以杜牧的集子又叫《樊川集》。而杜甫也以此自号,杜甫号“少陵野老”嘛,少陵就在樊川。宣帝的墓也在樊川,叫杜陵,汉宣帝的墓叫杜陵,汉宣帝许后之陵规模比杜陵小,所以叫“少陵”,就在樊川。杜甫、杜牧虽然都姓杜,杜甫却置杜陵于不顾,号“少陵野老”,杜牧则自号 “樊川翁”,其实都和李商隐的“樊南生”一样,借樊川之地表现他们不苟合于世的人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但是性格即人,讲杜甫、杜牧、李商隐,他们彼此之间性格必然天差地别,杜牧因对现实的不满与失望转而走向生活上的放荡不羁,而李商隐则因现实的沉重与艰难转而寻找内心的深情与缱绻。正所谓“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出自《暮秋独游曲江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又所谓“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出自李商隐《北青萝》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所以,即便人生羁旅,即便“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即便在一片潮湿阴暗的秋夜里,即便在巴山蜀水的凄凉之地,只要举眸远望,内心深处有一灯如豆(“一灯如豆”出自清魏子安《花月痕》第二十七回:“秋痕这一日,愤气填胸,一点泪也没有,和衣睡到三更后,一灯如豆,炉火不温,好像窗外梅树下悉索有声,又像人叹气。”指一盏只有豆粒那样大光线的灯。形容灯光暗弱。),“何当共剪西窗烛”,与你“却话巴山夜雨时”,那样,我们的爱、我们的思念就能温暖这秋雨的寒夜,就能照亮我如此黯淡的人生。
所以千年而下,李商隐和他的诗为什么那样动人?为什么“一篇《锦瑟》解人难”却人人爱诵“锦瑟无端五十弦”?为什么“虽恨无人作郑笺”,可不论是不是诗家 “都爱西昆好”?为什么我们每一颗心都能因“昨夜星辰昨夜风”而生怅惘,都能因“心有灵犀一点通”而生温暖,都能因“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而生感动,都能因“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未妨惆怅是清狂”之叹?这是因为我们要在这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这是从李义山到我们每一颗心灵里的真实的呼唤与宣言。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这就是李商隐,这就是李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