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韩刚:再嫁

再  嫁
文/韩刚

天还没亮,王芳就拖着两个孩子和筛匠柳根出了曾经生活了十一年的家门。虽然在黑乎乎的夜色里看不清晰,但她还是定定地站在门前看了好一阵,抹了一把夺眶而出的泪水。

王芳是无毛沟秋水的媳妇,自从秋水去世后,她守了四年的寡。几经周折,终于和柳根师傅要结合了。昨天夜里,两个孩子入了睡,王芳忙这忙那一夜没有合眼皮,在启明星一杆子高的时候他们终于收拾上了路。

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小路出了无毛沟,转了几个弯,然后又几经缠绕,终于攀上了山梁。山梁渐渐上升,弯弯溜溜一直升向很远很远的天边,每到天晴没云的时候,看这小路,尽头和深蓝深蓝的天空相接,好似一条人生的漫长岁月。

天朦朦亮了。王芳他们出了无毛沟跋上了山梁。

王芳又转身看着无毛沟,她不觉一阵心酸,泪水又挂在了眼边。揩着泪水她心里想;这是她辛辛苦苦劳累了十一年的老地方,今日却永别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是十八岁嫁进这无毛沟的,十二岁那年她就离开了父亲,她是老大。妈妈拉扯他们姊妹不易,就把她给无毛沟秋水家定了娃娃亲,是十八岁的时候秋水体弱多病一年四季挂药罐子。可是秋水家张罗着要娶媳妇。王芳心里是一万个不同意!可是为了弟弟和妹妹上学,她家已经用了秋水家不少钱了。她也穿了几年秋水家的衣服了。她知道那些年给她订娃娃亲也是没法子的事。妈妈为她们姊妹几个流的泪水能捏成她们几个。再也不能给妈妈添堵了。她不承认这是命,但她只有当作命中注定的了。在妈妈哀求的泪光下,没有欢乐,没有鞭炮更谈不上什么嫁妆。王芳默默地离开了妈妈,泪流满面地踏进了秋水家的大门。

秋水一直都是个病身子。第七年的时候,终于撒下她们母子几个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秋水去世后。王芳日日夜夜,风里雨里。披星戴月,又在这里熬过了四个春夏秋冬。

现在她要走了,没有和她相处了十一年的父老乡亲告别。

她默默地离开了他们,这并不是她不想去见他们,而因为她是寡妇啊!寡妇过门是不能见人的啊!请原谅,亲爱的父老乡亲嫂子们……

王芳擦拭着泪水洗面的眼脸,终于转身上路了。

小路转了个弯。无毛沟就看不见了。小儿子落在了后面,哭着叫妈妈,王芳抹着泪水说:“小龟子,不爱走了。来,妈妈抱上你。“说着伸出粗笨的双王芳以前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农村姑娘,鹅蛋脸,两只圆环眼睛温泉似的,又圆又大。但终日的操劳,她现在不仅手粗,而且已不像个青年人了。二十八岁的年龄,在城里还当姑娘哩,可她过早地失去了年华,从头顶到脚底,变成了一个标准的山里妇人的样子,只有两只眼睛,也许是新婚的原因吧,显得明亮有神。时不时瞅一眼筛匠,显得有几分活力。已经是四岁的孩子,王芳真有点抱不动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汗流满面了。筛匠说:“来,我给咱抱一抱。”说着向王芳伸来了手,王芳亲呢地看着筛匠,将孩子接了过来。

接过了孩子,王芳觉得轻松了许多,她抬头又看着这个高个子的男人,他腰板直直的,走得很轻松,抱着孩子还是那个走样儿。王芳不觉一阵高兴,脸上微微地带着笑,心想,有这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困难都能克服,什么样的担子都能挑得起,什么样的事体都能理得清。

她早知道筛匠家里有个八十几岁的老妈妈,有个女儿有一个儿子。女儿已经十二岁了,还在家里照看弟弟。筛匠说,他娶她就是因为她善良,会照管家务,会心疼孩子。她知道过来以后,一家七口子人的家眷够她操心的,可有筛匠在,她什么都不怕。

这时,他们已经跋上了山梁。此时正是春夏之交的季节,又遇上了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小路两边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和小树苗。小路显得特别亮。小儿子第一个奇怪地叫起来:“妈!哩{您}看!哩{您}。看!小路到天上去啦。我们要上天,我们要上天……“

小孩子一惊叫,王芳抬起头,她心里突然又涌起了很早以前的一件事情。

那年她十五岁。她人大了,心也大了,常常心里发闷不安起,什么事都觉得好奇.有一天,她和村里的二姑拾柴,来到这山梁上,看着拖到天边的小路,心里怪好奇,于是她们沿着小路走,她们要走到尽头,走到连着天的那个地方,她们要看看天会是怎么个样子。

她们从下午出山时走起,当到了这小路的尽头,天都快黑了,可到那儿一看,天还是那么高,那么蓝,只是小路从那儿转过去就下山了。

站在那山头看得很远很远,山头一过再没有山了。远远望去,是连着天的大川,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一条白带子,她们知道那就是人们常说的黄河了。听说要下山还要走好多路哩,一下山就是人们常说的出山了。她们看着模糊糊白茫茫的大川、黄河,真想变只鸟儿飞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有多大……她们手牵着手正猜想着外面好大好大的世界。突然传来了一种她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她们先是恐惧,惊讶和好奇,而后又是沉默。她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过了半响,还是二姑机灵,突然说:“是火车叫,是火车叫啊!大人常说到这山上就能听到火车叫哩……

王芳寻思着,不知不觉便落在了筛匠和孩子们的后面。

下午两点多钟,柳根和王芳他们终于翻过了山头,开始下山了。

翻过山走了不久,就是一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如今已改为镇了。这儿就是她们的终点站,就是筛匠柳根的家乡,就是王芳要来的新地方。小儿子叫了起来:“妈,哩{您}看,这不到了家……”

这时一个老奶奶笑盈盈地向她们走来。王芳想:这就是柳根的妈妈。怎样跟老人家搭第一句话哩?“

妈,我接过来啦。”柳根说。

“妈妈,我们全来啦。”王芳说。

“哐——!”门关上了。

王芳一惊,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女儿琴琴不愿意把门关了。

老太太忙拿上袜子,衣物从窗眼里往进接,说:“琴琴,这是给你买的。”

王芳心里想;这真是给她买的。把那边的家产她全部买光了。买的了三千元,两千元就花在了几个孩子身上。可孩子是什么心里呢?

琴琴说:“我不要!我不要这臭东西!”说着袜子衣服从窗眼里扔了出来。老太太带着哭声说:“快开门!快开门!”柳根也说:“琴琴,开开门,琴琴,把门开开……”琴琴说:“我不要后娘,我不要后娘!”说着带着哭声又扳开门冲出去跑了。

王芳的眼睛早已被泪水朦住了,她想:她是后娘。后娘没好的,可她不是坏后娘啊!她的心碎了。她没有了支撑身子的力气,终于打了几个趔趄跌倒在了门根前。

不知过了多久,王芳感到有人在抱她。

是柳根把王芳扶了起来。两个孩子还拖在王芳的手中。王芳放开了孩子,又抹了一把泪水,眼前朦朦胧胧,但她还是看见了……不知琴琴什么时候回来,又站在门前,王芳想跟她说句什么,可说不出来。朦朦胧胧,她又看见了琴琴在给弟弟使脸色,说:“快,快把她们赶走。“弟弟点了一下头,便过来打孩子,被柳根拦住了。

王芳开口了,慢慢地说:“你是姐姐,他们都是弟弟,他们有什么不对,你给我说啊!”

说着她却又看见琴琴给大弟使脸色,大弟冷不防向跟在她后面的小儿子背上狠狠一拳,然后掉头就跑,小儿子哭了。

“别哭!别哭!”王芳的眼睛早被泪水朦住了,可她还是说着,一边说,一边用手摸着抱起了孩子。大弟又在远处叫着嚷道:“哭呀!你们哭着滚!”

这时王芳只觉得天昏地转,她又要倒下去了,柳根又忙扶住了王芳,他把王芳连同孩子一起拖进了门。

……

天黑的时候,王芳开始做晚饭了。这是她到柳根家的第一顿饭,她精心把饭做得上好加好。

傍晚,饭菜上了桌。琴琴绝食了,大弟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小儿子刚刚端上饭碗,琴琴做了一个手势,弟弟大叫一声:“不要脸!吃我家的饭。”小儿子吓得哇哇大叫,老太太拿起棍子要打琴琴,柳根气得直躲脚,晚饭就要折腾散了。

王芳忙拿住棍子说:“妈妈,不要打她,她还是个孩子。”说着她又转过脸看着琴琴说:“我来到咱们家,可以替你照管弟弟,你往后可以不在照管弟弟了。明天我就送你去上学,你爸爸常常提到你妈妈,我一定按照你妈妈的样子对待你,琴琴?”柳根也插上话说:“琴琴,你可知道,你奶奶也是后娘。我五岁的时候,你奶奶就病故,你后奶奶来后,对我像亲儿一样。吃,怕我饿着,冷,怕我冻着,你后娘可是个善良人,她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她把什么都给了我们,给了你和弟弟,难道你就这样对待她呀!柳根眼边出现了泪水。

琴琴终于不闹了。

夜,已经很深了,但是王芳怎么也睡不着,她想了很久很久……

秋水去世那年大儿子还不到三岁,小儿子也只有三个月。秋水临终时说:“两个孩子还小,咱家也没有什么留头了,如果以后有合意的人你就去,孩子们都需要爸爸呀……”

秋水去世已经四年了,而对于一个农村的孤儿寡母来说,这四年真是不短啊!她抹了抹流在脸上的泪水,觉得心里是那样的空虚……

孩子都睡熟了。孩子的鼾声催着她赶快拿定主意——是走,还是留?王芳呆呆地看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一束月光,月光明亮地照射在她的脸上。

她想,是啊!柳根太需要一个人了,孩子需要人照管。不要小孩子气,孩子是不懂事的,难道你也不懂事吗?这个刚刚组合起来的家不能散,你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搞好团结,建立一个和和气气的家庭……

天刚蒙蒙亮,王芳扎上了围裙,来到了厨房。不一会儿饭菜熟了,她又轻轻地叫醒柳根,说:“柳根,我赶快去早晚门市铺一趟。孩子们醒后,你安排他们吃饭,饭菜都在锅里呢。柳根说:“去门市铺干什么?”王芳说:“我来你就知道了。”

孩子们起床了。柳根打水给他们洗脸,又给他们讲故事,几个孩子都听得入了神,王芳的小儿子早上起来还哭,可这回儿听得他咧嘴笑了起来。

“妈妈来啦。”王芳的小儿子突然说。大家一齐儿看,只见王芳提着三个小书包走来了。琴琴明白了,经过一天一夜对后妈的折腾,她终于明白后妈是一个怎么样的后妈了,想起她对后妈的无礼,心里一阵难过。她喃喃地说:“妈妈。”便一下子扑到了王芳的怀里,泪水哗啦啦地从脸角上滚下来。

王芳脸上也挂着泪水,喃喃地说:”琴琴,我知道你是会理解我的,从今天开始,你们能上学的都上学去,我送你们去上学。”

柳根的眼睛湿润了,老太太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们一家人的眼睛里齐刷刷地掉眼泪……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韩刚,爱好文学,1985年在人民学创作函授中心学习结业,1989年开始在省地级刊物上发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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