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想到程千帆先生

程千帆先生在书斋中(1988年)

读研期间,读过程千帆先生的《宋诗选》和《古典诗歌论丛》。论文完成,等待答辩期间,方知有一笔经费,可用于访学和查资料,于是决定去南京和北京,拜访几位前辈,并请导师朱东润先生写信介绍。朱先生说,程先生的信,他要自己写,其他人辈份比他低,“你们拟好文字,我签名就可”。其实程先生要比他年轻十六七岁,因他们曾在武汉大学同事,故视为同辈。

初见程先生,是1981年6月,他住在南京鼓楼附近北京西路普通的教员宿舍,室内一切都很简陋,书也不多。记得坐下不久,程先生就说,像我这样的年纪,不应该只有这么一些书,动乱过后,也就只能这样了。我与同学周建国同行,各就关心的问题向先生请教,很有收获。夏间去看朱先生,说到外访诸前辈的感受,先生刚参加国务院第一届学科评议组会议回来,说程先生会后又到青岛讲学,感慨:“千帆是个才子啊!”

再次见到程先生,是1986年4月在洛阳参加第三届唐代文学年会,此前程先生已接续萧涤非先生担任学会会长。

有两件事印象特别深刻。

一是那时年轻学者都热衷探索新方法,利用会议中午休息时间开座谈会,谈如何用新方法研究唐代文学。程先生也受邀参加,坐在边上,我离他隔一个座位。到最后,年轻人希望程先生谈些看法,程先生说,我早年对西方的方法也有兴趣,做过些尝试,不能说都成功。你们谈的内容,有些我能听懂,有些不完全能理解。但既要研究唐代文学,一定要做个案,即作家作品的研究。不要仅谈方法,一定要拿出东西来。

另一件事则是对我的关照。会间与杨明住一室,早晨还没起床,程先生敲门来看我,慌乱可想。坐下,程先生说读了我写的《杜诗早期流传考》,一直想来看我,他说自己早年写过《杜诗伪书考》,对杜集形成过程,一直觉得还有一些问题没有弄清楚,我的文章解答了他的一部分疑惑。更鼓励我,年轻人应该多写这样踏实有创见的文字。

2008年,当我接任学会会长时,莫砺锋教授大会发言说,那年往洛阳的火车上,程先生就说,会间我一定要去看看陈尚君。程先生的清晨来访,居然早有规划。

程先生来后,我与杨明一起回访他。他室内恰有客人,见我们来,起身告辞。程先生送客回来,告诉我们,来人是陶敏,在湘潭任教,研究很扎实而细致,必能有大成就,可惜连会议正式代表都没得到,只能来旁听。这是我与陶敏初次见面,陶因右派嫌疑,刚回归学术。以后我们各有进益,与程先生这样许多前辈的激励表彰是分不开的。

左起:陈尚君,莫砺锋,陶敏

第三次见到程先生,是1987年11月,朱先生的博士李祥年论文答辩,请程先生来担任主席。我去老北站接人,程先生一行两人,坐了五个小时硬座,对老人来说,一路辛苦可知。程先生下车就说,朱先生要我来,我是一定要来的。接到住处,上海古籍出版社两位老总钱伯城、魏同贤已在住处恭候。程先生没有休息,立即与两位谈起来,我在旁立听。程先生谈到古籍社对南大同仁出书的支持,马上就转说自己近期的工作情况,并介绍他学生的成就,进而说今年可交几部,明年可交几部,一些已是很年轻学人的著作。那时学术著作出版很困难,我那时很惊讶于程先生说话之口气,现在体会,更见学术领袖的胸襟和气度。

上世纪90年代,我来往南京大学极其频繁,拜谒或偶遇程先生的次数也难以计数。1990年南京大学办第五届唐代文学年会,邀请到台湾学者团,有当时年辈最高学者十多人参加,程先生号召力确实很大。第二年春,南大因办会成功,在丁山宾馆酬劳办会师生,我也受邀参加。席间,莫砺锋带程门诸生到另一室给程先生敬酒,我也附骥尾。程先生稍喝了些酒,有些兴奋,他说,我想喊一句口号:“接班人万岁!”在场的人都很感动。

1992年,参加程先生八十诞辰的庆贺会。让我大开眼界的是,他的学生带了许多寿联贺幛来祝贺,有重回上世纪30年代的感觉。从许多细节也可体会南大对师生礼法的讲求。一次偶要与友人去看莫砺锋,友人也随意惯了,突严肃说,要换下鞋,去莫老师家是不能穿拖鞋的。初识莫砺锋,听说他要评副教授了,问之,他说,这些都由老师安排,我绝不过问。程先生的原则,当学生成长以后,不应该让他们为各自利益而交恶,老师应担更多责任。记得张伯伟1995年晋升教授,张宏生晚了一轮。我后来从各方证实,程先生其间曾与两人分别谈话,说明两人条件都已成熟,总要有先后,谁先谁后是他的决定,问他们有什么想法。“老师都决定了,我还能有什么想法?”这是张宏生亲口告我的。

程先生对典籍熟悉,对旧诗文常能即兴吟诵,如数家珍。有一次与章培恒先生聊天,直夸程先生学问好。他与程先生说到自己字写得不好,程先生说字写得好不好,不影响做学问,清代章学诚字也不太好。章先生与章学诚同姓,又都是绍兴人,章学诚在清学史上地位崇高,用这来宽慰,让章先生自然很受用。即兴之间能知此,更属不易。一次我与程先生聊天,历数他的学生的成就后,我说你的学生各从你这里得到了一节,即某一方面的学问。程先生当即回答:“这正是他们的不足啊!”不愧严师。

程先生晚年,很喜欢听昆曲,且经常邀请苏昆剧团到南大作专场演出,我即遇到三次。一次是唐代文学年会期间招待参会学者,地点在朝天宫。另一次在他八十诞辰时,在南大校内礼堂,我唯一一次见到匡亚明校长,就在观剧时。还有一次是1991年春,虽得邀,但受委托起草《全唐五代诗》凡例,当晚要交稿,因而没去。

我的研究得到程先生首肯者,应该还有《花间词人事辑》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辨伪》。近年出版程先生年谱长编,有对后文的赞许。我唯一一次收到程先生来信,也谈对后文的看法。他认为若最终能够证明此书后出,那么可以肯定此书深受东坡诗论的启发。

前年,我在给千帆先生外孙女张春晓(早早)书写序时,说她“录取复旦读博的过程有些曲折,所幸所有涉及者都做得很合适”,在此也可将过程写出。春晓才分好,能写诗词与小说,也可能她自幼生活在南京,本科到硕士接触的老师多是外公的学生,想换个环境,要报我名下,我自感意外。程先生始终没与我联系,仅在给本系傅杰写信时,提到她要来考,希望做朱老的小门生,不知是否有机会。傅杰转告,我当然表欢迎,但也表示要看考试成绩来决定。成绩出来,招生名额一名,春晓考到第二名,有些尴尬。所幸那年骆玉明老师没有招到合格的学生,我就与他商量,在他名下录取。入学后如何指导,我也从前辈那里学到了办法。开学初,我请骆老师与春晓一起吃饭,饭间由春晓择定,一切顺利。

那年冬我到南京,程先生与师母请我吃饭,并告已经给我与骆老师各写了一副对联,已送装裱。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程先生。他送我的诗联是:“大江千里水东注,明月一天人独来。”这是著名的古联,也传达程先生对我的认识与期待。

程千帆先生书赠陈尚君的诗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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