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校呢
文/林歌
林歌，80后，文学爱好者，旅游规划师。行遍千山万水，写过四海八荒。新浪微博@林歌，公众号：握刀听雨堂
代表作：武侠系列《银月洗剑传奇》《刺世嫉邪赋》《凤凰东南飞》《光明皇帝》，青春系列《南塘》《一场游戏》《一个地方，两个姑娘》，两京系列《长安古意》《东京梦华》，诗集《江湖故句》等，计100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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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的音乐，暗淡的光影，冯小刚像是进行一场盛大的祭祀般，从柜子里面捧出一件将校呢子大衣，穿在身上，赴他人生最后的约会。
这是电影《老炮儿》中最悲壮的一个场面。
对于被王朔、都梁和叶京小说荼毒过的八零后而言，“将校呢”是再熟悉不过的一样东西。那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CK”。
我曾经试着弄过这样一件将校呢来穿，可翻来翻去，在家里只知道一件发白的绿色军大衣。那是哥哥和姐姐当兵时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我曾经试想着通过这些东西寻找关于他们在这个时间存在的所有记忆，可搜寻出来的，只有零碎的、黯淡的记忆。可就是这种记忆，却化作光环，笼罩着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和漫长的青春期，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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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牺牲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代乃阻击战”中。
从当时保存下来的资料来看，这是一场异常残酷激烈的战斗。当时，中越双方都投入了大量的最先进的自动化武器。越军为了阻击我人民解放军的顺利开进，在两国的边境线上布满了地雷。
哥哥和三名战友自动请缨前去排雷。胜利返回的路上，被越军发现，遭到猛烈的炮火攻击。三名战友当场牺牲，而他也深受重伤。但他仍然对追击上来的敌人予以还击，最后弹尽，被蜂拥而来的越军包围。这个时候，他抓起爆破筒，引燃了导火索，与六名敌人同归于尽，实现了生前“革命需要我献身的时候脸不变心不跳”的豪迈誓言。
而姐姐，则牺牲在对越自卫反击中攻打三六九高地的战斗中。当时，她所在的医疗队正在后方紧急抢救从火线上撤下来的重伤员。医疗队往来频繁的人员被敌人侦察兵发现，遭到了猛烈的炮火攻击。同时，敌人从正面和侧面各派一个连的兵力进行偷袭，妄图消灭我人民解放军和医疗队和足足一个连的伤病员。为了掩护医疗队和伤病员的撤离，姐姐驾驶着一辆越野车只身引开敌人炮火的注意力，不幸中弹牺牲。
这是仅存的资料和传说中，关于他们最真实的记忆。
再接下来呢，大家都知道了。我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取得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最后胜利，凯旋归来。鲜花，掌声，歌声……弥漫着整个天空，挥之不去。人们将所有的光荣和称赞都融入了当年春晚的那一曲《血染的风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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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那伟大而坚强的父亲，也正是他们中光荣的一员。
那个时候，他也像其他的战斗英雄一样，胸前佩带着大红花，吊着一只缠着绷带的膀子，高大，威武。在人民潮水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他回到了祖国，回到了家乡，成为我们这一代孩子所崇拜的偶像。
在这个鲜有真正偶像出现的年代里，父亲可谓光荣至极，形象高大，每天都在人们的赞叹声中将养着战争所留给他的伤痕。
门楣光大了，声名远播了。大家都知道，在这方圆数百里之内，出了一位战场上的英雄，出了一名虎将。但是，很多人却不知道，这个战场上的英雄，这名虎将，却有一双儿女永远地长眠在越南的战场上，用鲜血浇灌着仍然弥漫着硝烟和遍布着弹痕的木棉树。
据说，在那一年，老山战场上的木棉花开得特别的艳，特别得红，红得就像是血。血红的花瓣飘落下来，覆盖了老山战场上那一座座中华儿女的坟茔。而在这些坟茔当中，除了我的哥哥和姐姐之外，还有“杨根思”式的战斗英雄李水波烈士，战场救护模范吕志经烈士，舍身救战友的好干部莫尤烈士，支前民兵英雄沈玉龙烈士，等等，等等。有名的，无名的，有记录和没有记录的英雄，在此，我还可以列出一长串的名字。
他们虽然已经故去了，可是，他们英勇的名字，却会长久地留在我们的心中，历史不会忘记他们，我们的人民也不会忘记他们。
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我们，没有经历过多少磨难，也没有经受过多少挫折，当然无法体会到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奉献，但是，只要你看过那部曾经红极一时的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之后，大概你就会明白，那场无端的战争将是怎样的一种悲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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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的日子里，我的父亲却对那场战争之字未提过，也从来不会提及我那英雄的哥哥和姐姐。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冷漠，他的淡忘，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从来就不会把感情流露于脸上的人。
我想，作为他仅存的小儿子，我可以明白他此时此刻的感受。特别是在看到哥哥和姐姐那些仍然保存在镜框里的老照片的时候，越发可以明白父亲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明白那场战争究竟留给了他什么。同时也真正体会到了，毛主席作为一个领袖的伟大之处。主席的妻儿兄弟，一个个倒下的时候，他竟然可以冷静得那么不动声色，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
但我觉得，父亲同样是伟大的。据说，当时在他听完了警卫员报告完哥哥姐姐牺牲的报告之后，竟然没有做出任何焦躁的表情，只是默默地在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根已经燃烧了一半的香烟，跟警卫员借了个火，重新点上，然后，站起来，在指挥所的窗口前，默默地把它吸完。
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才踱到挂着军事地图的墙壁面前，拿起电影《莫斯科保卫战》中斯大林经常使用的那种红蓝色铅笔，圈圈点点，一直比画到黎明。三天之后，他便和兄弟部队一起，用我中国人民解放军猛虎团的铁拳，把越军的最后一道防线，打得稀巴烂。
当鲜艳的红旗在敌人的阵地上高高升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欢呼，都在高唱，为了取得了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而兴奋呼喊。可是，我的父亲却仰望着那些弥漫着硝烟的天空，泪流满面。
我的父亲呀，仿佛在那个时候才豁然记起，自己的一双儿女已经无法看到这个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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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越自卫反击战结束之后，很多人认为，我的父亲这次一定可以升官发财了，因为电视上从来都是这么演的，大将凯旋，皇帝犒劳三军，大封天下，高官厚禄，金银财宝，美酒良田。
可让人们感到吃惊的是，我的父亲却毅然辞掉了上级调他到师部任职的命令而光荣复员，只身回到了家乡，和他那一帮曾经在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回到了村里，承包了一个建筑工程队，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他不想要什么高官厚禄，也不想要什么权势利益，只是想要一些平淡而没有纷争的日子。
我想，我可以明白他在当时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一个选择。
他之所以选择复员，只是想让自己尽快忘掉战争所带给他的一切痛苦记忆，忘掉自己失去了一双儿女的事实。他更不想别人说他是在用自己一双儿女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顶戴花翎。
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父亲虽然指挥着一支数千人的团队，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结束光荣复员的时候，却仍然一无所有。他所拥有的只是那场战争带给他的满身伤疤，以及此后折磨了他几十年的后遗症，还有一大堆祖国颁发给他的一双儿女的荣誉勋章。
“人都已经死了，还要这些吃也不能吃，喝也不能花，当不了钞票，也当不了银子的勋章有什么屁用？”我总会跟父亲这么发牢骚。在听到这番牢骚之后，他无一例外地把我揍一顿，并警告我以后不要再打这些勋章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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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他辞掉去师部任职的这件事，很多人都认为，他是傻到家了。师部的头把交椅坐着，一大群警卫员跟着，好房子住着，好汽车开着，可比做一个建筑工程队的头子整天跟钢筋混凝土打交道好了不知几个十万八千里。
有时候，甚至连我都会觉得，他确实傻得够呛，真是一个有福不会享固执傻帽的乡下小老头儿。假如当时他去了师部的话，那我现在又怎么会呆在一个三流的大学里，上着一个三流的专业，苦苦冥想着天上掉馅饼儿的好事下来，整天白日做梦希望哪个大富翁把我招到外资企业里去？
当然了，想象归想象，可在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霜和苦难之后，我想，现在我已经可以完全明白，父亲在当时之所以会做出这么一个选择的心情了：那场战争已经让他满身疲惫，一双儿女的牺牲已经让他饱经苦难，现在，战争终于结束，他也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了。因为他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打击，战场上那些熟悉的东西，只会让他生活在痛苦的记忆中。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我却清楚地知道，假如还会有第二次战争开始的话，他仍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我这个硕果仅存的小儿子也送到战场上去的。他一向就是这么一个死心眼儿的乡下倔老头，你真是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假如你忍不住好奇之心问他为什么还舍得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去战场上送死？他准会一脸严肃地跟你说，我两个优秀的儿女都死掉了，为了战争，难道我还会在乎再多死一个废物点心的儿子吗？
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话呀，这像是一个为人慈父应该说出来的话吗？
他从来就不会站在我的立场上去考虑问题，从来不会想象他在当着我的面跟别人说这些绝情的话的时候会让我感到有多尴尬。
说句实在话，我当时尴尬得真想不认他这个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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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谁让我是英雄的后代呢？英雄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跟平凡人是不一样的，都是超越凡人的，要不怎么叫英雄呢？英雄，英雄，就是要说跟普通老百姓不一样的话，要做跟普通老百姓不一样的事。
这么一想，我的心里就平衡多了。
对嘛，是老子英雄儿好汉，我可不能在关键时候装熊，掉链子。
但我无论怎么努力，怎么奋斗，好像都无法成为像哥哥和姐姐那么伟大的人物了。我虽然又聪明，又调皮，又能干，又机灵，又幽默，集体万千优点于一身，却永远无法取得大人的好感。大家一致认为，像我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孩子生在这么一个英雄伟大的人家里，还真是可惜了。
不但，别人这么认为，甚至连我的父亲都这么认为。
在他的眼中，我简直一无是处，整个就是一废物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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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我还有一个好母亲。
但母亲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是我，当成是三明治。在她的眼中，我只是一个替代品，而且还是一个不合格的替代品。
在她的眼里，我还是那个已经牺牲过的儿子和女儿，至于三明治其人，那只不过是一双英雄儿女的寄托。所以，当母亲以泪洗面，千嘱咐万叮嘱要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再也不要做一个废物点心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准是又想起了我那英雄的哥哥和姐姐。
她从来就没有对我寄托过什么光耀门楣，做个英雄好汉之类的厚望，只是希望我能够有哥哥和姐姐一半的优点，不再给家里丢面子就可以了。
我本来还想着要好好学习争当祖国栋梁呢，结果，被她这么一打击呀，所有的信心便不攻自破逃跑得无影无踪。哼，既然你们全都不拿我当回事，那我就只好破罐子破摔继续当我的废物点心了。
我虽然一直都在为自己有英雄的哥哥和姐姐而自豪，却异常讨厌他们老是拿我和姐姐比。这有什么好比的呀，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们毕竟不是出生在同一个年代，或者说之所以产生这种差距，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赶上那种能够拿着枪跟人好好干一场的好事。
假如能够跟越南人干一仗，我想，我也一定会英勇杀敌的。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即使碰巧赶上了打仗的事情，难道他们就真的希望我也死掉了才算是甘心？
既然如此，那么，他们当初为什么还要把我给生下来？反正晚死也是死，早死也是死，他们当初就应该狠下心来，把我给扼杀在摇篮里面，省得以后我再给他们丢人现眼。
当然，我之所以要发这么一大通的唠叨，完全是因为，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好鸟，废物点心一个，老是一次又一次地让他们失望。
难道我就这样吗？
不想。
可一个人一旦废物点心的角色做得习惯了，你再想让他努力做个乖巧孩子，突然之间变得争气起来，岂不是比赶母猪上树还要困难？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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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炮儿》最后，一身将校呢大衣的张学军挥着东洋刀冲向谭晓飞那帮人即将进入高潮时戛然而止。
许多人在感慨“我裤子都脱下来了导演你就让我看这个”的时候，我却在想，假如我被划了其他人的车被其他坏孩子给揍了，父亲会怎么处理。
我想当“谭晓飞”们打电话给他说让他带足十万块去赎我的时候，他肯定会说，你干脆撕票把他干了得啦。
他就是这么个可爱的小老头儿，真是酷得不行。
不过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