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老子》明太祖注第六十四章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
此处仍是说防微杜渐,但唐玄宗从人性与欲心的角度立论,实际上已成道家的修养问题。修养的目标是恢复人性本有之静,而欲望总在人心产生。这就出现一个问题:人性与人心,谁更根本?二者是否天生的矛盾?儒道佛三家,有一个共同前提,即人性本纯,人心则受外物引诱而产生欲望,于是人心与人性背道而驰。人心引人向恶,人性则引人向善。人性的吸引力,比不上人心的欲望力。所以多数人变恶,且很难改恶从善,因此需要礼法等外在规范约束人们的行为。然而人心为什么易受外物的引诱?人性对人心的控制力为何这么弱?则是无法回答的难题。各种各样的宗教都劝人行善,这是借外力来帮助善良而无力的人性。但人们又问,人心跟随外物,是出于本能需要,而本能也是人性的固有内容。所以人性人心本来就相此一致。再者,人心追求外物,也不能统统斥之为恶。这种定性,并不符合人性的实际。此类问题,几千年来总不能取得一致的意见。
圣人知几,这是圣人超出常人的地方。知几,从道理上说,是很简单的命题。但在实际中,则是非常难掌握的经验。从道理到经验的转化,就是常人向圣人的转化。常人对许多道理,都能明白,但他们不能成为圣人,在于他们仅仅知道道理,而不去实践这些已知的道理。比如知几,人人都知道它的好处,但谁能在实际上知几呢?而且如何把知几锻炼成确实的能力,也不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成了一个实践的问题。哲学往往只从理论上阐明某些观点,但并不向实践层次落实。这是哲学虽然深奥,但却不能走向大众,成为大众的人生技能的原因所在。圣人也是从常人转化而来的,他们的与众不同之处,不在于他们成为圣人之后,而在于他们成为圣人的过程之中。谁能把哲学中的道理切实地与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谁就踏上了成为圣人的大道。而且一旦踏上了这条大道,也就会不断地走下去,完成这一转化过程。
明太祖注:又云其安易持,谓人欲久安者,必做久安之事,方乃易守。凡人无事之时,能先知备御,何事恐及于身者,是谓易知未来者,此数事非大人君子持大道之诚,不能如是,此道于有志易学,无志小人似乎难亲,故又比云其脆微二物,人皆以为小可将以为不然。老子又比云若如此者虽脆虽微,其物事早有形矣,莫若治之于未有之先。
明太祖一说就与如何巩固他的统治联系起来,可以说,这就是他注释老子的中心所在。他说人欲久安者,必做久安之事。这欲久安之人,不是别人,就是明太祖自己。他相信一点,老子所说的无为,决不是什么事都不做,那不是真正的无为,而是学者式的空谈。他的无为,是为久安做久安之事,如此天下方乃易守。守住天下,才能久安。所谓久安之事,当然包括先知备御,备御什么?无非是备御所有欲反对我的统治之人。这都是切实的事,都要切实地为,怎能空谈清静,空谈虚无呢?不但要为,而且要为之于事发之先,未有之先。这当然要有知几的能力,然后才能防微杜渐。清世祖也明白一个道理,当皇帝者,最重要的事莫过于使“天下终无事”。如何使天下终无事?老子所说的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就是诀窍之一。对付天下的反抗,清世祖也知道事未有形时最易谋之,及其既乱,愈治之而愈乱。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常人欲成圣人,首先要踏上一条把空洞的道理落实到生活中来的大道。然后就是一个积微成著的过程,如同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在一开始时,成效甚微,但坚信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就可以不管目前的成效多么微小,都会持之以恒,遂行不止。路遥知马力,日积月累,积习而成,终成正果。这个过程,可能十分漫长,但从不动摇,这种恒心与毅力,也正是能成圣人者所独有。前面说圣人知几,这种知几,不仅包括看出事物发展变化的苗头,而且包括见微知著,即宋徽宗所说“圣人见端而思末,睹指而知归”。从事物刚一开始处,就清楚地看到了事物最终的结果。这种前瞻能力,也是常人所不具备的。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唐玄宗所说,今人已不易读懂,故有必要进行浅明的解释。如他说凡情不能因任,如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常人之情,不能顺应自然。所说营为分外,就是对本分之外的事倾力追求。为者求遂,就是说这样做的人,为了达到目的。所以这几句合起来,大意是说,常人不能顺应自然,一心追求本分之外的利益,为了这一目的,不惜一切,于是必然失败。于事不能忘遣,忘遣是指忘记个人的私欲。动成执着,是说如此一来,所有的行动都成为一种执着,即不能从私欲中摆脱。按唐玄宗的意思,营为分外,都是趋向于恶。而这种趋向,又是何等地执着与固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也正是在这种执着之中,使人丧失自己的本性,同时也不能达到分外营求的目的。到头来,一无所得。反过来,常人欲求善,则是非常困难。常常费了很大力,快接近成功了,却自败坏之,前功尽弃。也就是有始无终。这种例子,实在太多。总而言之,是人求善难,而变恶易。
明太祖注:凡世人之为事,多有中途而罢其事,而不为者,往往有之。又戒慎终如始则无败矣。甚不文。又老子居周将末,见诸侯互吞,不有王命,数有为者数败之。又见执大位者又失之,故设此以喻世之不道者,使君子坚守其志,勿非天命而妄自为高也。
唐玄宗是说做事的难易,宋徽宗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圣人说成根本不做事的人,不做事,当然就无败了。这种哲学,是对老子思想的极大歪曲。老子从来没有教人不做事,宋徽宗这种以不为而不败的逻辑,只有是他这种皇帝才能做到。换了其他什么人,都不可能。宋徽宗什么事都不做,最终使北宋王朝亡于金人之手,自己也成了坐井观天的俘虏。这时,不知他心中对老子的无为,作何感想?明太祖认为,老子的意思是劝喻世之不道之人,不要轻易怀有称帝之野心,还要看一看自己是否天命在身?如果连这一点都未弄明白,就要称帝称王,那才是妄自为高,而且必然失败。明太祖出身微贱,而有在十三年内,一举称帝,他相信这是天命所在,并非自己的高明。
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难得之货,即本分不该有的东西,你要是把这种东西看得宝贵,就会为之忙碌,甚至杀人越货。圣人则不这样,常人所欲求所宝贵的东西,圣人则看得轻如粪土,而不对之产生欲求之心。这是心理的调节,或者说是心理上的转向,一旦成功,则能获得超乎常人胸怀,不再为琐碎物利而忙碌。超脱出来,顺应人的自然本性。老子说的欲不欲,就应如此理解。而所谓学不学,也是同样。
明太祖注:又先有学则后无学,反过常人之志,因此若逮施及万物,物得自然,无有不化者。
物在自己的身外,心在自己的身内,欲念使物主宰了心,学习使博识淹溺了心。物与学,都是利,身与心,都是己。利不属于己,己是生命的根本。所以道家的圣人不以利累心,不以学溺心。心不累不溺,就是自然的无忧之乐,亦无任何的败与失。无败与失,其心更乐。先有学而后无学,可说是大学无学。学过之后,跳出学之外。得道之后,不以道为学,不以道累心。道与学,都是恢复心灵自由的工具,已得自由,还要这工具来束缚自己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