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K5292

梁东方
K5292次是一趟从邯郸出发,基本上都在省内运行的列车,只有终点站会出省,到直辖市天津。
这趟车在石家庄停车16分钟,在停车之前,返程列车K5291刚刚离开,两列火车错身而过,各奔南北。这趟车将在保定停车35分钟,在霸州停车17分钟。而定州到保定之间运行50多分钟,霸州到天津运行两个多小时,不是它只能跑这么快,而是在这些区间内它要给别的等级高的车让车,要临时停车。这实际上就是以前的慢车,不过是车体升级,有了空调,有了过去的快车才会有的基本硬件条件。
这样一趟车因为从全省最南部的城市出发,途径京广线和保津线上的包括省会在内多个城市,沿途上下的乘客始终不少。当然这个“不少”,也是在高铁动车之余,是在T字头Z字头和跨省的K字头之余的无奈选择。如果说它比动车高铁价格低有优势,但是和其他的TZK字头的列车实际上是票价一样,时间却长了不少。那就只能说是没有买到那些更快一些的车次的票,没有办法,只有这个选择而已。当然,停靠站很多也属于它的优势,在这个时间里别的车很可能不在那些小站停车,有一批人是不得不买这趟车的。这也是慢车的一种固有优势。
有鉴于此,在这双重因素的叠加之下,K5292在省会开出的时候是满员的,没有人站着,但是每一个座位上也都有人。

绿皮车座位设计上的着眼点大约还是几十年前乘客们的普遍身材,在今天人们普遍胖了很多的情况下,簇拥和镶嵌就成了人挨着人、面对面坐在一起的乘客们的一种不得不的姿势。尤其是互相之间不得不有身体接触,胳膊挨着胳膊的时候,腿挨着腿的时候,那种逐渐上升的热量就屡屡让人试图摆脱,可是又实在没有多余一点的空间用于摆脱。那些穿着短裙短裤的女子就更是需要紧紧地收束着自己才能避免这样的尴尬。好在空调还是很足的,不像过去那些真正的慢车,只能靠着开窗和电扇来抵御盛夏的高温。这是实实在在的进步。
不过,这种过分拥挤的乘坐状态在运行了四十多分钟停靠到定州站以后,就得到了意外的缓解。很多人下车,却只有很少人上车。车上的座位空出来很多,刚才还不得不簇拥着的胖子,马上坐到了对面没人的位置上,将自己圆滚滚的装了太多的脂肪的胳膊腿舒展着仰靠着,长长地舒着气。

再开车的时候,火车上就安静了很多。除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刚才在快到定州的时候在电话里高声和本地的一个人互相骂骂咧咧,说下车就下车,下车也不找你,下车去找嫂子的人。他现在一边吃盒饭一边大声地叫喊着工地价格和结算时间点,用一套非常娴熟的套话、夹枪带棒的话,有力度的套话,劝解着、说服着对方。他的叫喊和他一边叫喊一边进行的吞咽之声响彻整个安静的车厢,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似乎无知无觉。那种完全像是在自己家炕头上的气势多少有点令人吃惊,在他自己这是完全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不在乎别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生存哲学,而用不在乎的方式宣告自己的不一般、宣告自己正在做着大生意,则是不吝与自豪的资本。
电话打完了,他用突然发现了什么的口气,又加大了音量喊了一句:完犊子了,菜都吃了,米饭还没有吃呢!不能浪费啊,光盘行动啊!他X了个巴子的。然后就是呱唧呱唧干嚼米饭的声响,和密集地穿插其间的砸吧嘴的声响。这个声响比他自己刚才的说话声低了,但是传得更远,对人的听力和心理的承受力更是一种不大不小的考验。
一定有不少人会因此而烦恼地挪动屁股,会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所在的位置,但是表面上的沉默还会持续,不会有谁站出来说什么的。我从我的角度注意地看了看隔着几排座位的这个人,只看到了鼻子之上的部分:寸头,头发稀疏,眉毛更稀疏,面孔棕黑,眼睛突出,好像眼珠不会转动,直愣愣的没有任何内容……

列车上继续保持着只有列车运行本身的声响的安静,车轮在铁轨上快速移动的震颤让人无论如何也觉不出这趟车跑得怎么慢,相反甚至还觉着它很带劲,很快。火车运行时间长,很多情况下都不是因为它自己能力不足,而仅仅是因为运行图给它制定的速度和停靠规则使然。而大家都坐得舒服了,就觉着不满了,就觉着快了,就没有了煎熬感了。这是人们坐慢车的一种隐隐的期待,这种期待未必每次都能实现,但是只要实现过就会鼓励着他们以后继续坐慢车,因为这样的慢车价格又低又舒服,特别合适。
当然这种情况是可遇不可求的,完全是偶然,可能即便是坐在同一趟车上也会因为不同的车厢甚至同一车厢的不同位置而与之失之交臂。但是即便只有零星的一两次经历,也还是会让人宁肯忍受其缓慢和拥挤,忍受其带着发展中的社会的所有可能的毛边儿,而心存侥幸地再次坐上这样的慢车。人们期盼的是:它万一人少呢,它万一没有特别令人生厌的人和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