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碗羊杂碎的念想
一碗羊杂碎的念想
乡愁,是一种莫名的情愫,离家久了,才会渐渐懂得。一个人在外闯荡了几十年,即使是口音改变,对故乡的食物,仍怀无限缱绻,羊杂碎就是这种思念奔涌的源泉。每当皓月当空思念故土时,那碗热气腾腾的羊杂碎的味道,就会如潮水一般涌来,又如洪水一般浩荡,一发不可收拾。
吃大锅饭那个年代,生产队杀羊都选择在小雪过后,那些长得膘肥体壮的绵羊往往是宰杀的对象。杀羊要比杀猪容易的多,羊天生温驯,羊和其他很多家畜比起来,被杀时的确“傻”到不知道自己将要被杀,直到刀插进喉咙时,感觉疼痛了,才挣扎一下,痛苦地准备叫上一声,可已经发不出声了。家乡人杀羊后,把头蹄、肚子、肠子以及心肝肺之类的东西称之为“下水”,羊下水也有“羊杂割”“羊杂碎”的称道。
羊杂碎解不了馋,上不了席面,人们盯得是肉,至于杂碎很少有人问津。生产队长叫来会计,把每家的工分公布出来,按照工分来分羊肉,轮到我家的时候,往往分来的是一盆羊血,有时候也会搭配头蹄。羊血不是肉,但耐吃。奶奶把分来的羊血撒点盐,倒进滚烫的开水锅,羊血在开水的煮沸下散发出一股特有的清香。煮羊血也是有讲究的,时间久了会老,短了会散,奶奶的火候把握的门清。奶奶在煮羊血的时候就开始盘算着够吃几顿,就在锅里的血上划几刀。新鲜的羊血被切成丁,擦上一盆土豆丝,搅拌在一起,蒸上几大笼的莜面饺子,算是沾了腥荤,至于头蹄要留在二月二才能享用。煮熟的头蹄一家人是没有办法分着吃,奶奶切成丝条状,再放上一块羊血,粉条和土豆条,加上满满的一锅水,盛上一碗,连汤带水吃进去,那便是我对羊杂碎的最初记忆。
羊杂碎没有羊肉那样受人青睐,但流传历史典故还不少。据说当年康熙皇帝在围场沟打猎,在追赶一只梅花鹿时,一直追到平泉镇。鹿钻进了柳林,这让康熙很扫兴,没有捕捉到鹿,康熙的肚子却饿得咕噜起来,就在这时,远处飘来一阵香气,直入心脾。康熙顺着香气走去,发现村里有家很小的店铺,一个回族老汉锅里正煮着一坨油乎乎的东西,原来香气就是从这口锅里飘出的。康熙顾不得龙颜体面,赶紧指使老人盛一碗,顺手拿起旁边的烧饼大口吃了起来,吃完后,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这才想起问老人吃的是什么,老人不紧不慢地说:“羊杂汤,是羊的杂碎做成的。”康熙觉得这汤比羊肉还够味,遂提笔写下:“喜逢口外远,塞北古道长,野鹿如柳林,八沟羊杂汤。”
羊杂碎吃着有味,要想做好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其讲究“三料”“三汤”和“三味”。杂碎三料又分主料和辅料,正宗的全羊杂碎的主料要有“三红”,即心、肝、肺,下锅的时候切成碎丁或者薄片,三辅料又叫“三白”,即肠、肚、头蹄肉,下锅时切成条状或者丝丝。一碗好的羊杂碎,看的是主料和辅料全不全。杂碎三汤也是很讲究的。山西人吃羊杂碎吃的是味道,味道纯正全靠汤。一副羊的五脏洗净煮好,连汤带水趁热吃起来,叫“原汤杂割”,味道体现在鲜美清淡,老一辈人大多吃的就是这种情怀,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怕浪费,生怕那些异味流失。日子好起来时,也开始讲究起了健康,把洗好的羊杂在开水里汆一下把汤倒掉,再将杂碎蒸熟切好,重新入锅添水放调料煮,盛到碗里,这种吃饭法叫“清汤杂碎”。由于是蒸熟的味没有入汤,味道全从对杂碎的细嚼慢咽中获得,嘴快的人往往品不出个中香甜。如今街头巷尾遍布都是卖羊杂的摊贩,通常的做法是将新的杂碎源源不断地往一口大锅里续,一锅汤在煤炉的文火中常熬,羊杂碎摊贩把这锅汤视如看家之宝,熬制几年、十几年都不换,汤稠如油色酽如酱,过往食客买上一碗,吃在嘴里,吧唧着“老汤杂碎”的味道,杂碎在汤锅里反复熬煮,酥烂绵软,就连掉了牙齿的老人都能入口即化,醇美味存于汤,杂碎吃完,摊贩也不舍得多加一碗汤。“罢、罢、罢,看那抠门的货”,嘴上虽骂骂咧咧,但是经不住嘴馋,下次还得来。杂碎三味其实很简单,凡卖羊杂的饭桌上少不了三样东西,一盘春意葱茏的香菜末,一盘红油辣椒酱,一盘晶莹剔透的咸盐。围坐在饭桌上,咸淡、辛辣味道都靠食客自行调兑碗中那碗汤。
考上了高中,见识了城市就看到了繁荣的市场,有推着板车卖水果的,有骑着自行车叫卖瓜子的,面馆、理发馆布满了大街小巷,我这才意识到城市和农村冰火两重天,一点都不假。我时刻都在打压自己,就怕长上“资产阶级的毛”,颓废了吃苦的意志,哪怕摊贩的叫卖声再大,眼睛都不敢多看一眼。尽管每月都有二嫂贴补的二十元钱,那是维持我读书的钱,母亲把二十块钱掰扯成几半,除了书本的开销外,还得买袋白面时不时调剂生活,母亲说,读书费脑子,时不时地要给我补点营养,她心里的营养除了腥荤就是白面。二嫂供我上学不易,直到现在还常在一起谈论当年的故事,她为了供我读书,没在食堂吃过一顿饭,每天上班带一个馒头,搭配些腌制的芥菜丝,吃馒头噎人,全靠那缸子热水调和。二嫂和我有选择生活的权利,生活同样也有选择我们的权利。我常想,即使全世界遗弃了我,我也不能辜负她的培育。面对那些震耳欲聋的叫卖声,我放快了脚步,就怕承受不了吸引,会跌入深渊。
我和母亲寄宿在姑姑家的窑洞,出门就是繁华的街市。立新是我要好的同学,他个子不高,长得很敦实,他的胳膊和腿真像成熟的玉米棒。他在班里总是有副善解人意的慈爱样子,同时不停地摇晃脑袋,远看像漂浮着的一个大灯笼。母亲见到他很是喜欢,听说他每天上学要跑七八公里的路,母亲有点心疼,索性就让他和我睡在一个被窝里,时间久了,和亲儿子没什么两样。立新算是城里人,父亲在县林场工作,母亲打着零工种着地,日子过得倒也不差,有了他,我对县城也变得亲近了许多。
高阁台是县城第二大繁华区,是我和立新每天上学必经的线路,那里的商场每天有多少人逛,我并不关心,但门口那个羊杂碎摊子馋的人直掉哈喇子。无论是什么季节,人们总会围拢在那锅热气腾腾的羊杂碎旁边。卖羊杂的老头姓孔,一年四季脖子里系着一条白毛巾。孔老汉卖了十几年的羊杂,他做的羊杂地道纯正,是典型的“老汤杂碎”,满锅的羊杂碎上飘着一层厚厚的辣油,每到客流高峰时刻,他就扯起嗓门叫唤着:“喝油啦,喝油啦,一碗两毛钱!”喊的人两腿哆嗦,怎么也迈不开步。孔老汉的板凳有限,早买的坐着吃,来晚的就蹲在地上吃,一大碗的杂碎下肚,也不知道是辣,还是热,反正吃货的头上都会冒出汗珠。孔老汉常年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身上充满了羊膻味,那条白毛巾也变得黝黑起来。孔老汉像座山,又似是一道河,常常会牵引着我的目光。寂寞有时候会让人强大,也会使人悲伤,我最终禁不住老汉的诱惑,去品尝他的羊杂,这可是我第一次吃上了正宗的羊杂碎。撒上一把香菜,去除多余的辣油,悄悄地躲到角落,放下了撑起的坚强,让眼泪自由流淌,和着那醉人的羊杂,我忽然想起,钱币是圆的,所以容易滚走,但是信念与理想却在此刻生根发芽。
人的内心世界是复杂的,甚至充满了诡异和怪诞的思维逻辑。母亲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我平时吃素食,就连过年节吃顿饺子都是素馅的,但对羊杂碎却不会产生抗体。她又舍不得抑制我那份内心的渴望,手头又没有闲钱,背着我,给孔老汉家里做些针头线脑的零活。家乡人厚道,接济穷人是自古以来的习惯,我和立新再次蹲在孔老汉的羊杂摊上时,母亲悄悄躲在了一旁,我们离开后她向孔老汉指了指,孔老汉记住了。从那后,我们每吃一次,钱照样收下,但过后孔老汉又还给了母亲。
杜维刚的母亲去世早,很少有人疼他,继母常常给他吃剩饭,他的惨淡生活进入了我的视线。老杜每天上学得靠步行,他住的比我还远两公里,同情和友情的种子洒满了我的世界,比起他来,我的幸福感多了几份,我有母亲的照料,弟兄姊妹的帮衬,更幸福的是大哥把粮食拉到粮站卖钱,给我换来一辆“凤凰牌”自行车,老杜每天都骑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我们仨人一路畅行,当然吃孔老汉的羊杂也少不了他。立新怕的就是老杜搭车,他腿短骑车费劲,又抹不开面子,索性把后座下掉,老杜只能坐在我的车上,要不是我的车子耐拖,恐怕早就被压断了梁。
直到我离开了家乡,读了大学,母亲才坦然告诉我这一切,她还说,冬天生灶火的炭渣也是从孔老汉的羊杂摊上捡来的。一个人有没有钱不一定穷,但没有梦想那就穷定了,她怕伤了我的自尊,怕穷埋葬了我的志气,我这才明白母亲的伟大是骨子里流淌的。
羊杂碎凝聚起的力量是无法估量的,有了羊杂碎,多了几个同学的友谊,苗伟和曹旭时不时地加入了我们“喝油”的序列,苗伟的成绩在班上一直领先,有了他,我们就多了几份自信,炕上吃着母亲做的莜面,地摊上吃着羊杂碎,说笑打闹在一起,顿时欢天喜地,嘴咧得如同一朵绽放的荷花,久久地合不拢。每到周末,立新的父母亲就捎来话,早点回去吃顿好的。曹旭天生腿长胳膊长,自行车夹在他的两腿间像个玩具,不但骑的飞快,还能做出别样的花色动作,倒着骑,脱手骑,引得我们几个像“武工队”一样风驰电掣的追赶。没有人能丈量出我们脚下的路多长,没有人能测试出我们心中友情的海有多深,唯有时间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友情的身后,还有前方,记录着我们友情的足迹和故事。
立新母亲很会做饭,油炸糕的香气能飘到路口,葫芦、豆角、西红柿,凡是院子里种的,立新母亲都会全部做成菜,他的父亲坐在桌上,笑眯眯地说句:“后生们,好东西还在后头哩!”不一会,老母亲端来满满一锅的羊杂碎,看上去很重,但老人很沉稳,眼角洋溢着光芒,继而又补充几句:“吃哇,管够!”老父亲好酒,我们的到来确实让他多了几份开心,连拖带拽地劝我们喝酒,只有我们端起杯,他才喝的畅快,他高兴的压抑不住心跳,露出了那颗整齐的金牙。吃饱喝足,老父亲还念念不忘多嘱托几句,好好念书才是正道,我们谁都没有辜负。我只顾憧憬着未来,却忽略了过去身边的温暖,那年,传来老人去世的消息,我伤心极了,豆大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心像断了线的珍珠洒落一地,想起了老人就想到了那碗滚烫的羊杂碎。
南北文化有差异,北方仁礼多,南方道义多,德在其中行,绵绵相传递。羊杂碎不是家乡独有的吃食,满西北都在打造羊杂碎的品牌,我吃过各式羊杂碎的做法,羊杂火锅、清炒羊杂、羊杂烩面等等,都没有家乡的味道纯正,在我眼里只不过是过往云烟,当烟散开的时候,并没有留下多少记忆。曾在我们四人群里无意识流露出了这份感慨,当了十几年局长的曹旭打趣地说,回来哇,如今的日子想吃啥有啥,顿顿让你吃得肚皮圆溜溜的。苗伟和立新附和几句,不约而同发了张捂脸笑的图片,没出三天,我收到了立新寄的快递,打开一看,全是各式各样快餐式的羊杂碎,原本以为只能在摊铺上吃到的羊杂碎,如今也能像方便面一样的即冲即食,如同孔老汉的羊杂摊一样,都停留在乡愁的记忆中,家乡人把羊杂碎也挤上了物流业的快车道,让我们这些漂泊在他乡的游子随时都能饱尝那种生生不息的味道。时代变迁,科技发达,相信家乡的羊杂碎会传递的更远、更远。
我的思绪一粒一粒堆积成了沙丘,站在青春的夕阳下,追忆着过往,留下浅浅的笑靥,想起了我们狂欢过的年少。成长不过就是和过去的自己告别,成就一个更好的自己。真的长大后,我们都离散在岁月的风尘里,最好的朋友都不在身边,幸好赶上了信息化好时代,微信成了沟通联系的打卡地,就连八十多岁的母亲,不识字的大姐,都抢着语音聊天。
童年时代没有脱离过群,上学和工作也都是在群里成长。大群小群,只不过群的概念和意义,附和着时代的气息。群能给人以力量,走再远的路,也不会觉得累。我们常在四人群里,谈论着曾经的过往与美好,那么努力地读书,那么用力地工作,那么开心地活着,谁都没有留下遗憾。我们在最好的时光里遇见,在最美的遇见中,久久难忘那碗羊杂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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