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梦堂主叶绍袁
何笛
一
叶绍袁(1589—1648),字仲韶,晚明文学家。
叶绍袁从小寄于袁黄家,六岁开始入外塾发蒙读书,不到十岁,汾湖(旧称分湖)两岸都知道有个神童叶绍袁。
叶绍袁是明天启五年(1625)进士,在工部虞衡司主事这个职位上,曾一身兼任北京朝阳门城守、疏浚护城河的河工、督署盔甲厂等三份军事要职。
崇祯元年(1628)十月二十日,叶绍袁接到去江南催取胖衣(边关士兵过冬穿的棉衣)的差使,因出色完成任务,被崇祯钦点为朝阳门城守。朝阳门是防守清兵进入京都的第一道门户,责任重大。叶绍袁把住所搬到朝阳门附近的真武庙中,生活环境相当艰苦。
一天夜里,烽火台上火光熊熊,警报传来敌军离城只有四十里了,叶绍袁连忙与众大臣上城楼查看情况,幸无大事,虚惊一场。几天之后的一个夜里,又接到命令,要求张灯吹号,说有敌军在城外活动,叶绍袁心想,怎能如此调度毫无章法?
为了将敌兵(清军)阻拦在朝阳门外,崇祯采纳大臣颜继祖的建议,疏浚护城河。一天,负责的工部主事方应明因私事暂离工地,恰被颜继祖到工地检查时发现,向皇帝上了一本弹劾,方应明立即被撤职查办。皇帝把疏浚护城河的任务交给了叶绍袁。
叶绍袁把官署搬到工地,他改革工作方法,效率大大提高,开挖范围从崇文门以北,到东直门,全长十里左右,阔三十丈,深一丈。从叶绍袁二月份受命主持工程到全部完毕,用了不到三个月时间,工程进展既快又好,还节约了近一半开支。谁知,却落了个戴罪思过的下场。
也许真是造化弄人,乡试在即,尚书李腾芳推荐叶绍袁担任四川乡试的副主考,谁知一声炮响,粉碎了叶绍袁的美梦。那天是四月十六日,崇祯来到演武场,下令将已制成的炮弹演练一番,本来要博龙颜一悦的炮弹,却纷纷轰隆轰隆地自炸起来,把崇祯气得当即下令把工部主事抓起来斩首,后虽免于一死,却被终身流放。
工部主事被撤职查办了,可炮弹还得生产,最后,又选中了叶绍袁。一介书生的叶绍袁根本不懂制造炮弹。督署盔甲厂,简直就像是提着脑袋跳舞,随时有性命之忧。
好在不久以后,清兵撤到山海关外,叶绍袁的三份军事职务也只剩下盔甲厂一项,感受到官场的腐败与险恶,叶绍袁决定辞官。
二
叶绍袁的文学创作,主要是在辞官后,他流传下来的几部作品《湖隐外史》《甲行日注》《自撰年谱》《秦斋怨》《琼花镜》《窈闻》《续窈闻》等,都是在中年以后写作的,这些作品,奠定了他晚明文坛小品文大家的地位。
午梦堂一门风雅,首功非作为家长的叶绍袁莫属。他不但欣赏、鼓励妻子和儿女进行文学创作,而且每当他们有佳作时,总是及时给予表扬鼓励。如看到由三子世傛代笔的《泗洲寺桥碑记》,叶绍袁自喜道“不让王勃的《滕王阁序》”,三女叶小鸾作的散文《分湖石记》,叶绍袁评道:“何必韩、柳大家,初学古文辞,辄能为此,真是千秋灵慧。若使天假之年,当在班、蔡以上。”叶绍袁还在他们身后,整理遗稿,编印成书,一是为了纪念他们,二是为了表彰他们,使其事迹能和作品一起流传。故叶绍袁在《午梦堂集》的序中开篇就说:“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妇人也有三焉,德与才与色也,几昭昭乎鼎千古矣。”
1630年,叶绍袁辞官归家,看到一家人平平安安,庭院如旧,子女们渐渐长大,个个才情不凡,梅花绕屋、萱草堂深,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叶绍袁欣然给书房作了一副对联:“梅花月冷时侵梦,萱草春深日闭门。”上联谓贫居冷寂,下联写慈母在堂,为人生之乐,表达了自在自得的喜悦之情。
1632年10月,正当叶家欢天喜地为叶小鸾的婚礼做准备时,叶小鸾却于婚前5日去世。长女纨纨接到三妹去世的噩耗,急忙赶回娘家哭吊,伤心过度,竟于七十日后赴黄泉。
丧女的悲痛还郁结于胸,早慧的二子叶世偁在县试中却连年名落孙山,忧郁成疾,一病不起。平日最疼爱叶世偁的祖母,老泪纵横,一口气接不上,连医治都来不及就因过于伤心而亡故了。
不到两年时间,儿女及母亲相继亡故,使操劳过度的夫人沈宜修心力交瘁,病倒在床。叶绍袁日夜守护在夫人的床边,想到自己清贫为官,又不善经营,家道也因此渐渐衰落,连给妻儿治病的钱都常常要四处借债,还得为还债绞尽脑汁,由不得怨从中来,怨自己无能,怨天道不公。这种怨气在胸中回荡,化成一首首哀怨又哀伤的诗,一百多首均以贫病为主题,又可称为“贫病诗”,这些诗稿,叶绍袁在夫人亡故后结集成《秦斋怨》,叶绍袁在诗集中感慨:“贫而无怨,犹且难之,又况于死丧之戚”“贫病怨之始,悼亡怨之终,总名怨也。”
整部诗集,弥漫着哀怨之气,如:“感病眠愁故不消,穷秋贫语怨聊聊。瓶花供笑贫相慰,本草寻方病益饶。病缄衣箱抛销绣(亡儿),贫留裙缕卖香烧(亡女)。卿卿莫更伤情事,贫病谁怜此一宵。”这首诗道出沈宜修一生的操劳以及儿女亡故之后精神上的痛苦,而叶绍袁只能从精神上给以安慰。这已不是一个“怨”字所能表达,除了一个“怨”字,以“怨”诘问苍天、责备自己,还能怎么样呢?
为了慰藉病中的妻子,叶绍袁写了《琼花镜》一书,用女儿位列仙班之后种种幸福的幻想来解脱自己思念的痛苦,也希望能使夫人沈宜修从病痛中康复过来。尽管叶绍袁到处借钱延医请药,又写诗作文从精神上给予关心,然而,沈宜修已如油尽灯枯,于1635年9月5日弃世而去。
三
心灵痛苦的解脱,还得需要自己从心灵上去求得。
叶绍袁写作了《窈闻》《续窈闻》两书,以慰藉心灵的创痛。叶绍袁幻想故去的亲人们前生与后世都是天上的神仙,如今尘缘已了,便重返天上。书中记述了她们母女连缀而成的一首长诗,既有对活着的亲人的挂念,又有她们回归仙人之后的生活情趣。
叶绍袁整理、筛选了妻儿的作品,并把时人的悼念之作刻成《午梦堂集》,叶绍袁自己写序,是时1636年9月。
1644年,明王朝被推翻,每一个人都面临着痛苦而艰难的抉择:或者做一个顺民,接受清朝政权的统治,或者走反清的道路,再或者隐居江湖静观时局。在这期间,叶绍袁完成了“年谱”的撰写。
《自撰年谱》由三个部分组成,即《年谱》《年谱续》和《年谱别记》,记述作者从出生到出家之前的生命轨迹和心路历程。《年谱》写于1638年,那年叶绍袁50岁。叶绍袁娓娓道来,从一个勤奋好学、扶危济贫的少年到两袖清风的清廉官吏,再到隐居的士大夫,形象鲜明。
《年谱续》上承《年谱》,从50岁开始写起,到出家为止,如果《年谱》中还记载着一些短暂的欢乐时光,《年谱续》更多的是悲哀的事情,丧儿之痛、亡国之恨,“岂辞说所能馨”,叶绍袁自己已是“泪眼昏荒,不知我之此身更复何如”。
《年谱别记》作于流亡途中,是对前两种“年谱”的增订,即叶绍袁认为应写入“年谱”而先前未写进去的材料,挑他认为有记载价值的来写,实质是另行记载。写《年谱别记》时,叶绍袁自感生命无多,故心无顾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如叶绍袁因不愿行贿而未中状元的事,若非无所顾忌,必不肯也不敢如此写。
四
1645年8月,南下的清兵日益逼近汾湖流域,一路捉拿反清志士。
在知道自己的名字上了清兵捉拿的黑名单后,叶绍袁紧急处理家中事务,领着四个尚存的儿子,于八月二十七日辞别家人,冒着大雨乘船离开汾湖,开始了数年的流亡生活,为晚年写上悲壮的一笔。
船往浙江方向且行且远,在杭州皋亭山,借住的寺庵庵主因为叶绍袁贫病如洗,竟不顾道义,将叶绍袁父子赶出去。十二月二日,叶绍袁坐船离开,经过数日奔波,到汾湖之南的普明庵投宿居住下来。
次年四月,叶绍袁被迫再度流亡,在朋友的帮助下避入太湖山中。叶绍袁除了关心吴日生的抗清义师动向外,还为抗清义师出谋划策。吴日生就义后,叶绍袁放声痛哭,写下《哭吴日生》诗:“南阳奇士著渔阳,大厦将倾陨栋梁。入陈未能歼舍鼠,三军曾亦殪天狼。江山坠冷千秋月,冠创飞残九日霜。忠武祠前今日泪,断桥回首忆孙郎。”
1647年,吴日生战败,清兵大肆追捕与抗清义师有关的人士,叶绍袁也在追拿之列。叶绍袁带着几个儿子从太湖出来,前往外婆的家乡浙江平湖,避难于表弟冯茂远家。
流亡中的叶绍袁仍关心时局,以作家的敏感和责任心,写下了《湖隐外史》《甲行日注》等著作。《湖隐外史》记述家乡分湖一带自己的所见所闻,这些为正史所不收,但又非野史,故叶绍袁称之为“外史”。详细记述了分湖地区的风景、古迹、祠寺、名哲、著作以及土产、村落、园墅、桥梁等,纯为草野之事、不涉朝廷。如分湖得名始自春秋,名声大振则自元代杨铁涯游分湖作《游分湖记》后,“十里菱花,千家禾稷”的分湖才广为世人所知。在《名哲》等篇中,叶绍袁极力褒扬那些为民请命、正直敢言、对地方作出贡献的历代先贤及当代名士,并对那些平民百姓的义举不惜笔墨加以记载,如为了使更多人有机会读书而出资设立的陆氏义塾等。《湖隐外史》中类似的篇章还很多,不失为研究明末清初汾湖地方史的重要参考著作。
叶绍袁素来有记日记的习惯,早年的日记后来整理成“年谱”,出家流亡途中的日记,就是《甲行日注》。日记始于1645年八月二十五日(甲辰),是日,叶绍袁决定出家,因截取《楚辞》“甲之朝吾以行”一句而取名。这部日记是叶绍袁流亡生活的实录,随处可见作者对黍离麦秀的沉重感慨,当他看到“昔日繁华之处,皆成瓦砾”时,对战乱给老百姓生活带来的巨大痛苦,表示了深切的关注和同情,因而在给别人讲解《诗经》时选用《都人士》中的三个章节后说:“此可想见平王东迁,丰镐故宫,已为犬戎所有。”直接以犬戎比清朝统治者,明白无疑地表达了对异族入侵者的愤恨。
叶绍袁再三表彰那些不参加清廷科举考试的知识分子,对那些臣服清廷的人痛下针砭,叶绍袁借鬼的口说:“此犹明朝故恩也,诸君岂无念哉!”鬼尚念明朝故恩,那些出卖灵魂以求鲜衣美食之徒简直人不如鬼。
不唯如此,在日记中还记录着同吴日生抗清义师的往来,当义师胜利时,为他们高兴而呼,当义师失败,他黯然神伤。记录了当时反清抗清义士的活动,如反清义士顾咸建,叶绍袁曾帮助其逃避清兵追拿,后又对其英勇就义加以表彰,这部日记可以说既是记录民族大耻、又是记录清初江南志士反清抗清斗争的重要史料。
在日记中,还反映着流亡生活物质的匮乏与心灵痛苦的交织,由此生发的感慨令读者不胜唏嘘。如出行那年除夕的日记:“一盏黄昏,含愁卒岁……故国极目,楸陇无依……萧然僧舍,长明灯作守岁烛,亦可叹也。”
日记中也不乏对已亡故的妻子、儿女的思念,对随其流亡的几个儿子生活状况的描述,有苦难,也有苦中作乐,如访宏济和尚时,冬日天冷,缺少取暖的木柴,宏济叫叶燮兄弟去捡松球代木柴,叶绍袁笑说不知谁是主、谁是客。有时,身体状况不错,与儿子一同散步,谈论文学等话题,尤其是诗人徐匡秋对午梦堂的赞美长信及诗让叶绍袁倍感欣慰。
《甲行日注》记至1648年9月25日,两日后叶绍袁在贫病、忧愤中死去,终年六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