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中的爱情:情至深处乃忘情
《古诗十九首》我们大概都不陌生。“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两千年前的语言,是古人对生命真实的精准体悟,其中的情绪和思想,又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我们摄取,化为我们的体验。
《古诗十九首》最早见于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所编《文选》,其作者与写作年代历来众说纷纭,时下普遍接受的说法是,“十九首”非作于一时一地,成诗的年代约为东汉末年,作者为当时的一些无名文人。
“十九首”的作者和年代虽多有分歧,但对其文学价值的推崇可以说几乎毫无争议。早在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中即有“定评”,说:“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跨越千余年,至清代,诗人陈祚明说:“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尽,特故推十九首以为至极。”《古诗十九首》的地位可见一斑。
“十九首”所言之事说来简单,大抵是人生不常、离别、相思与客愁,但其温柔敦厚、怨而不怒,其中可现古人之格调,人类情感之真挚。本期“周末读诗”,我们分享其中两首与爱情有关的诗,看古人如何将爱情的极幽微处,展现得素朴、大方又动情。
撰文 | 三书
向晚出门,好美的火烧云。我拿起手机拍了下来,想要发给你,这才记起我们已经快两年没有联系。我在路边久久伫立,再看火烧云的照片,唉,也不过如此。
古诗十九首中有这样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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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有奇树,绿叶发花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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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近两千年,人内心的情感体验却相去不远。物虽有异,情则一也。所谓古人今人,首先都是人,而人同此心。作为人心中最强烈的感情,不论古今,不论中外,爱情超越时空。
可能唯一的不同在于,今天的我可以把火烧云的照片发给那人,如果我想的话,立刻就可以办到。而诗中这位汉代的女子,就算想把花送给所思,也是不可能的。
虞世南《夫子庙碑》(部分)。
1
惊心动魄,一字千金
古诗十九首如同一束洁白的芦花,开在中国文学史的洲渚上。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将其采撷,并编入《文选》,由此广为流传。“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钟嵘在《诗品》中如此评价。刘勰《文心雕龙》亦誉为“五言之冠冕”。古诗十九首产生的年代已不可考,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诗非一时一人之作,据诗中提到的地名和普遍表达的情绪,大致推测应当为东汉末年乱离时期的文人作品。
“庭中有奇树”是十九首中写爱情的一首。意思挺简单,意味却很深长。第一句就引人深思。庭中之树,按理乃日日所见之物,何以称“奇”?这倒让人觉得奇了。再读第二句“绿叶发花滋”,可算作对“奇树”的解释。即便一棵长在庭院中的树,或许正因天天看,反倒视而不见了。某日忽见绿叶繁花,不禁惊为奇树!如果将此树解释成珍稀名木,那将泥于“奇”字而将诗意杀死。
两句之间,另有一层深意。不妨再问,之前对庭中这棵树为何视而不见?除了看惯,更有可能因为她根本没有心情看,心不在焉,对身边的事物乃至时间流逝都很漠然。那又是为什么?其中必有故事,必多曲折。这便是十九首的天衣无缝处,所谓“言近旨远,语短情长”。
绿叶繁花强烈地刺激她萎靡的视网膜,春天的蓬勃生机将她喊进生命的现场。和今天的我们看到美景就会本能地拍照一样,这个汉代的女子见花开得奇,便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折一枝,即“攀条折其荣”。
折花时只为花美而心动,折下来才想送给他。“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此二句的顺序不可倒置。假若先有了送他的想法,然后再去折花,不仅索然无味,而且也会在折之前想到路远,也就不会折花了。那么也就没有诗了。
董其昌山水图。
2
至深处则忘也
才有“将以遗所思”之念,顿时想到“路远莫致之”。这种感觉就让人惊心动魄。看到花树先为之奇,情不自禁去折,折后想送他,再记起他在远方而无法送达,一句一转,波澜迭起。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此诗作者可谓造化手也。
情至深处,非多情,乃忘情也。你并未计划去看一个人,却不知不觉走到那人的楼下,抬头看见灯窗人影,方才如梦初醒。深于情者,都有过类似体验。
女子捧着花枝,爽然自失。“馨香盈怀袖”,一个“盈”字,可见花之香、捧之久。在“路远莫致之”前,插入此句,更觉惆怅低徊,想送而又无望的心情更婉转。
再看怀袖中的花枝,纵然尚未枯萎,已黯然失色:不过是一枝普通的也许有点儿寒伧的花。“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其实花还是那花,但因路远莫致,而伤感别离经时。至此,花已不再为奇,花就要什么都不是了。
最后两句含蓄了多重意味。除了花顿时失色,也暗示出女子对所思至深的爱情,无能让对方了解。即使了解,他又会感动吗?他会把一朵普通的花当作珍宝吗?毕竟天各一方,离别漫长……
虽然今天可以把火烧云的照片发给他,或者发在朋友圈让他看见,然而既然这么久没有联系,看见又能怎样呢?他要么没看见,要么假装没看见。想到这里,还是默默地删了这张照片。没有什么。是没有什么。
王冕《墨梅图》。
再来读十九首中一首失眠的爱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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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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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的文字给我们的想象,可能是一个女子在月明之夜独守空房,苦闷而彷徨。可不可能是在外漂泊的游子?诗中虽提到“罗床帏”,但古代的床都有帷帐,且罗床也可解释为匡床,即三面围起来的床。
此诗中的“我”,既可以是游子,也可以是思妇。十九首中有不少诗,都可以多向解读,这便是叶嘉莹先生讲的“多义性”。读者可以按自己的偏好择其一,也可以视角互换来对比阅读。本文姑且以“我”为思妇。
3
此恨不关风与月?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失眠似乎常常与明月有关。皎洁的月光的确容易诱发人的情感,比如李白的《静夜思》就是床前明月光触动了乡思。据说已有科学研究证明,月亮不仅影响人的心理,还直接作用于人的生理,人体的血液如潮汐般随其盈缺而涨落。
中国人是月亮上的民族,月是故乡明。游子在他乡望月,就仿佛望见了故乡。情人阔别,更是寄相思于明月。月夜思乡,月夜怀人,比其他时候更甚。
前二句可见,思妇已宽衣就寝。然而睡不着,月亮实在太亮,明晃晃地照在床上。“何皎皎”,感叹的语气中,心有所动。月光似乎写了一句诗。想入睡也难,何况心中充满忧愁。
“忧愁不能寐”,忧愁什么?如果知道忧愁什么,如果有排解的办法,就不忧愁了。越是忧愁,越是失眠;越是失眠,越是忧愁。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明月将空床照得清楚,将她看透。皎皎的意思是白又亮。想起《白月光》的歌词:“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古诗十九首集释》,作者:隋树森,版本:中华书局 2018年6月
实在烦闷,干脆起来,“揽衣起徘徊”。揽衣这个动作,与振衣、披衣不同。《说文解字》:揽,撮持也。古人外衣比较宽大,揽衣即将衣服披在身上并用手撮持住。或许因为夜凉,然而失眠的女子揽衣徘徊,更给人以慵懒柔弱、不胜孤凄之感。
徘徊之中,纠缠如乱麻的忧愁,一刀斩断:“客行虽云乐,不如早还归”。忧丈夫羁旅漂泊也好,愁自己孤栖无依也罢,他一回来,不都一了百了了吗?!
然而,然而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还会不会回来?别再问了,再问就被月亮听见了。
4
离别是一件真事情
古代人的离别,远非今人所能想象。那时,千山万水尚未被高科技取消,眼看一个人走远,消失于你的视线,此去经年音讯全无,甚至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唐代诗人陈陶的《陇西行》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并非修辞上的夸张,而是古代战争中普通人经历的写实。
东汉末年,天下动乱。大战,凶年;凶年,大战。百姓生活流离转徙,文人士子困顿失意。十九首中写得最多的,就是夫妇离别相思与人生无常失意。这首“明月何皎皎”,可以猜想思妇之所以如此忧愁,很可能因为她的丈夫会不会回来完全不可知。
如果此诗的抒情主人公是游子,“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二句则可理解为,都说客行多所乐,然而还是早日回去的好。言下之意,客行比起在家要苦得多。如果是思妇,这两句就有了微婉的抱怨,意即你久滞不归,大约流连客行之乐,而我在家漫漫无期地等你,你还是赶紧回来吧。
这么想着,不觉走出房门,“出户独彷徨”。凉夜寂寂,明月高悬,满腹忧愁,无可告诉。徘徊室内,彷徨户外,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汉乐府相和歌《饮马长城窟行》曰:“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自己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即使这痛苦是人类普遍的痛苦,即使它并不为你一人独有,然而却只能由你独自承担。哪怕有人可以倾诉,痛苦可能也不会减轻。或者说,凡倾诉即可减轻的痛苦,还不是真正的痛苦。“愁思当告谁”,自问,反问,正无可告诉也!
彷徨之后,复进房门,复回床上。“引领”,伸直颈项,乃绝望而决然疾走之状。或有释为“远望”者,真匪夷所思。但问夜深人静,何远可望?还不快快回房!躺在床上,无告无望,泪下沾裳。
董其昌山水图。
5
怎么“描写”人物心理?
在这首失眠的爱情诗中,人物的复杂心情并非直接描写出来。小说中常用心理描写,将人物的意识活动呈现出来。然而诗中的感受很微妙,微妙在于可能是潜意识或无意识的,因此“描写”往往说不清楚。
这首诗不可用“女子对远方丈夫的思念”这个“主题”囫囵而过。思念是一千零一面镜子,照见的情景各不相同。这类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主题”,绝不能取代诗。诗真正的主题是诗本身。对一首诗精确的把握,就是为了回到诗的现场,捕捉诗之为诗的原始冲动。
此诗除了“客行”二句,其余都是写人物做了什么。就像看电影,不是人物对着镜头说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可能根本说不清,就算说得清,我们也不见得愿意听。电影镜头让我们看人物在做什么,动作比起说话,更生动也更真实。诗中由明月起兴,先是不能寐,接着揽衣,起床,徘徊,再接着出户,彷徨,最后引领,入房,乃至泪下沾衣。通过一连串的动作,层层深入,把人物的心理呈现在我们眼前。
伊朗电影导演阿巴斯“晚年”系列诗中,有一首写失眠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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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来
又躺下。
我起来
又躺下。
直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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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动作呈现人物心理,与其说是一种写作技巧,不如说是目击道存的直觉。诗就是见证。古今中外,莫不如此。《诗经》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用心体会,皆能与这些诗互相印证。而经典好诗在表达上,极为质朴简洁,浑然天成,如迎面吹来一阵风,我们的心立刻被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