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勃朗画中的手
伦勃朗画中的手
撰文/陈篁
图1:《正在阅读的老妇人》
2007年在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的短暂停留让我意外地看到了《夜巡》,看到了令梵高激动不已的《犹太新娘》,不过这些偶遇带来都是朝圣式的惊喜,遂愿的快乐。博物馆里还有一幅不太引人注目的伦勃朗早期作品《正在阅读的老妇人》(图1),它使我直接体会到伦勃朗奇妙构思和他早期对细节精细刻画的能力。画中的老妇人正借房间左上方投下的光线阅读,她背对阳光,面部处于阴影之中,光线照着的手和书则是整幅画面的高光部分。伦勃朗的这种光线安排和细节处理让我难以理解,尤其是对老妇人那只“手”的处理甚至让我感动。这幅画再次引起我年轻时候看伦勃朗画作产生的一种感觉:伦勃朗对画中人物的手的处理似乎有些特别。
图2:中世纪绘画作品《圣母的哀叹》
图3:乔托《犹大之吻》
图4:佩鲁吉诺《交付天国的钥匙》
图5:拉斐尔《椅子上的圣母》
图6:达芬奇素描《手》
我们大致回顾一下西方绘画中的手,看看伦勃朗究竟有何特别之处。在西方绘画中,尤其是欧洲中世纪绘画和雕塑中,人物形象多半具有宗教象征和教义图示的作用,用人物来展示宗教的意旨或作教义的解说注释,意义和思想大于形象,人物形象尽量简单和非个性化,以致僵硬死板。画中人物的手也多瘦削细长,缺乏细节,示意和指引是这只手的主要作用(图2、3)。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世俗化、人性化的艺术思想得以张扬,人物刻画更接近现实,丰满而富有活力。文艺复兴艺术追求古希腊、古罗马雕塑高峰时代的造型之美,即《断臂维纳斯》的美,表达情绪趋于平静安宁的人物性格刻画。在大师们的带领下,绘画、雕塑,甚至建筑都追求比例和结构的完美,形象的轮廓和边界清晰分明。人物的手除了具有宗教的暗示和示意作用外,也开始表达一些与现实生活相关具有个性的生动情感(图4、5)。达芬奇《蒙娜丽莎》那双丰满圆润,充满生命力的手,平静而自然地交叉放在胸前(图6达芬奇手的素描)。这时期艺术作品中人物的手势大多安静文雅,体现了走出中世纪那种文艺复兴式的静穆安详的审美趣味,对美的追求胜过了对现实的描摹,手的动作也追随古希腊、罗马雕塑,对手的刻画多限于画面内人物的关系。
图7:米开朗基罗《创世纪》局部
图8:米开朗基罗《创世纪》局部
图9:卡拉瓦乔《圣马太的召唤》
米开朗基罗是文艺复兴大师中作品涉及绘画、雕塑、建筑等多个艺术门类的伟大艺术家。他的绘画有雕塑的力量和石头的分量感,他的雕塑有建筑的雄伟结构,他的建筑则依循着人体的最佳比例。其艺术也在一定程度上开启了巴洛克艺术的先河。《创世纪》(图7、8《创世纪》局部)是米开朗基罗在梵蒂冈西斯廷礼拜堂画的天顶画,是文艺复兴的巅峰之作,也是米开朗基罗的代表作。看米开朗基罗的画明显感觉与达芬奇、拉斐尔不同,似乎安静祥和的感觉少了,动作多了,人物造型更雄魄有力,更有雕塑感。连他塑造的女性形象也更显硬朗结实,有力量,画中人物个个都像是从雕塑上描摹下来的。米开朗基罗画的手如雕塑一样清晰明确,整个手臂,一直到手指关节和肌肉都非常有力,充满动感。米开朗基罗最著名的手是《创世纪》那只上帝之手。多年以后,早期的巴洛克艺术家卡拉瓦乔在其最有名的作品《圣马太的召唤》(图9)中巧妙地借用了米开朗基罗的“上帝之手”(见威廉·弗莱明、玛丽·马里安著《艺术与观念》)。
卡拉瓦乔通过光线强化了绘画的纵深感和戏剧性,这正是巴洛克艺术与文艺复兴绘画的主要区别。卡拉瓦乔在《马太的召唤》画中用强烈的上侧光线,凸显了耶稣突然出现的戏剧性场面。耶稣右手抬起,指着马太,光线则顺着手的方向照着马太和身边的几个人,一种惊奇和戏剧性的气氛笼罩画面。
图10:卡拉瓦乔《艾穆里的晚餐》
图11:哈尔斯《拿头骨的年轻人》
当然,巴洛克艺术不仅仅通过光线来统领画面,强化透视的纵深,制造身临其境的真实感,人物造型和构图的纵深感也较文艺复兴绘画有了更为戏剧性而感人的安排。卡拉瓦乔是这种风格的领头人,为了增强真实感和观众的带入感,他充分利用透视效果,利用透视的缩短法,把人物身体的某部位置于前景,直冲观看作品的观众,拉大这个部位与身体其他部位的距离,产生一种伸出画面的真实感。比如,他把平行于画面的手转了方向,用透视缩短法直指面对画面的观众。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转变,手此时不仅表达画面人物(或事物)的关系,而是引向画面之外,引向看画的观众(图10、11)。这极大强化了真实感,增加了观众的参与感,让观者感觉就像眼前发生的真实事件,手甚至成为画面与观画者交流的重要媒介。文艺复兴初期出现的透视缩短的方法在巴洛克画家手上产生了奇异效果,再配之以卡拉瓦乔对比强烈的光影,巴洛克为人们创造了全新的审美趣味和效果。
图12:伦勃朗《夜巡》局部
伦勃朗最具著名的大幅油画《夜巡》中库克队长伸出的左手(图12)就是典型的巴洛克手势,处于画幅中央位置,在光线照射下,清晰显著,指向观画者,直接把观众视线引入画面,引向手的主人——库克队长,再引向副队长,并延伸至其他人物,手成为这幅画景深的引导线索。然而,伦勃朗就是伦勃朗,他不是为追求巴洛克效果而存在的艺术家,他要表现的是他所见的世界,他所感知的世界,哪怕这个世界如此丑陋,如此平庸,哪怕这个世界如此痛苦和悲伤。他借卡拉瓦乔之路走出了巴洛克,成就了世界绘画史的高峰。通过他画的手可以看到他是如何走出巴洛克的。
图13:伦勃朗《与萨斯基亚的自画像》
少年时候看伦勃朗的画册,我就注意到他画中的那双手。记得当初看到《与萨斯基亚的自画像》(图13)的图片,我觉得他那只扶着萨斯基亚的手不太像别的世界名画中看到的手:要么块面分明,充满力量感;要么温柔优雅,洋溢着美感。伦勃朗的这只手简直就是我在日常生活中所见到的大人的手,宽大厚实,手指既不显得修长优美,也不是多么结实有力,更没有充满戏剧性的动作和效果。总之,更像现实生活中活生生普通中年人的手。
图14:伦勃朗《犹太新娘》
图15:伦勃朗《犹太新娘》局部
我猜想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中那幅伦勃朗的《犹太新娘》之所以如此感动梵高,可能与新郎和新娘交叠在一起的手有关(图14、15)。画中人物温情的双手一定触动了梵高孤独的心,抚慰着他那在苦难中挣扎的灵魂。伦勃朗用厚厚的带颗粒的颜色,比他早期画手大得多的笔触,画出了新婚夫妇充满情感的手,皮肤下的经脉隐约可见,有血有肉有温度,不能不打动人心。
图16:伦勃朗《浪子归来》
图17:伦勃朗《浪子归来》局部
具有同样效果的是2002年我在圣彼得堡埃尔米塔什博物馆所见伦勃朗晚年最后一幅作品《浪子归来》,它称为伦勃朗最伟大的作品。画作构图非常简单,漂泊归来的儿子在画面上只有一个后脑,从背后能看到他衣衫褴褛,脚穿破鞋子。浪子悲哀悔恨的背影上,老人那双宽大亲切的手表达了全部的同情、爱心和宽容,可以说,这双手是伦勃朗对苦难、慈爱和宽容的最深刻,最动人的表现(图16、17)。手的动作简单,光线平铺,没有强烈的对比,情感表达却如此绚烂,完全超越了巴洛克艺术风格,大有“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孙过庭语)的艺术境界。因此,著名的荷兰历史学家约翰赫伊津哈坚持认为不能简单地用看待意大利巴洛克绘画的眼光来看待伦勃朗。
图18:伦勃朗素描
图19:伦勃朗蚀刻画
图20:伦勃朗蚀刻画
的确,伦勃朗的绘画带有明显的巴洛克更真实、更接近现实生活,更有吸引力和艺术感染力的风格特征,但他超越巴洛克艺术而成为巴洛克时期艺术家中的翘楚和旗帜,绝不仅仅因为其光线、构图、透视等等技术因素,更是因为他具备荷兰民族所特有的热爱生活,注重日常生活细节,宽容、朴实的民族性格,以及大起大落,大悲大难的人生经历带给他的现实感受。正如博雷纽斯所说:“伦勃朗阐释同情的能力和诗意的想象力是如此伟大…”,是伦勃朗富于同情地表现人类感情和人性的能力使他有别于巴洛克的众多艺术家。这正是伦勃朗那只与众不同的“手”感动我的地方(图18、19、20)。
图21:伦勃朗《正在阅读的老妇人》局部
回到荷兰国家博物馆那幅《正在阅读的老妇人》(图21)。老妇人的面部处于背光的阴影中,被处理得含糊简单,五官仅剩下大致轮廓,几乎看不到细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处于全画高光中的手和那本大大的书。老妇人的手是她身体在整幅画中最亮的部位,更令人惊叹的是伦勃朗用他早期绘画那种极其细腻精确的笔法,纤毫毕现地呈现出老人满布双手的细小皱纹,以致我们似乎能感觉到那双轻抚书籍的手的温度,听到老妇人的手在纸上摩挲的声音。整幅画在伦勃朗一细一粗,一虚一实,一明一暗的安排中尽显生命的脉动。
不能把伦勃朗绘画作品之所以打动人归于任何单一因素,不管是光线、阴影,还是细腻的刻画,厚实的色彩粗犷的笔触,巴洛克式的构图,以及人物简单平铺的姿势。我们看到的是,无论多么平常的场景,多么普通的人物,在伦勃朗笔下都会表现出与其他巴洛克艺术家迥然不同的动人效果。如果你不知道伦勃朗的画该从何看起,我建议你以伦勃朗画的手为起点欣赏他的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