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自我他者化”,探寻影像的混沌边界
杨潇
导演阐述
导筒: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想拍这部片子?
杨潇:我老家的朋友之间有一个段子,在桂林靠拍片生存的人早晚要拍“刘三姐唱山歌”。我也得到过类似的拍摄机会。这类宣传性质的影片中呈现的广西人往往穿金戴银,载歌载舞,深居世外桃源。这个意象当然是带有想象成分的误解。可以说,那样的广西人以及山歌在民间是不存在的。
这类想象的起源可以归咎于《刘三姐》这部建构现代民族国家话语的电影,这部电影在当时轰动全国,“唱山歌的刘三姐”也由此演变成了边陲广西的符号,符号释放生产力,当地旅游业开始了迅猛发展。
苏里《刘三姐》 (1960) 截帧
跟所有旅游城市一样,地方会被他者化,为了发展,当地人还会通过将自我他者化来迎合这种想象,直到出卖家园,失去家园。这个落末的过程伴随着我的成长。也正因此,我拒绝顺从这样的想象,拒绝成为文化霸权的同谋。
拍摄的初衷正是对这种想象的反抗,艺术都是源于反抗,但反抗不是终点,我更希望在流变的文化记忆中寻找到照亮晦暗的微光,并将之映射到电影的形式之中。
杨潇《欢墟》剧照(2021)
导筒:你之前的作品比如《榴莲榴莲》,更关注都市空间的影像体系,此次把视野放在山水民族志的记录,可以算作你的创作转向吗?
杨潇:对城市空间和山水空间的兴趣一直都有,毕竟上海和桂林都是我生活的地方。真正的转向可能发生在我对更抽象的公共空间的关注,阿伦特意义上的公共空间,它在当下不断受到挤压,驱赶和监视。歌墟也是民间公共空间,乡土与城市在这个意义上共享着相似的境况。
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
导筒:虽然是纪录片,但你也担任了编剧一职,你是着重“编”什么?是否是戏剧上的某种“戏剧构作”或者电影中的“故事构作”呢?开拍前会有详细的计划吗?
杨潇:其实我从未声称这是一部纪录片还是剧情片,两者本就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在创作过程中,我始终瞄准着混沌的边界。你可以把它看作是纪录片,剧情片,散文电影,音乐集,影集,诗歌集等任何媒介,都没问题。作为导演,我扮演的角色更类似一名DJ。
开拍前有相对明确的计划,我知道对于这部电影需要由哪些素材构成,于是就去寻找素材。在寻找的过程中,我自然也会加深对拍摄对象的认识,也会更深入一些地方性知识,这些都会让我去调整框架,发展框架。
杨潇《欢墟》截帧(2021)
导筒:职员表里的“出镜”,你是怎么定义他们的,他们在扮演,还是复现,还是被你构建起来的?出镜者们有看过最后的成片吗?他们的反馈如何?看得懂吗?
杨潇:人物都是真实的。但如果需要的话,我也不排斥扮演,因为一旦经由影像、声音和剪辑,他们以及他们的关系网络也一定是被蒙太奇建构的,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我甚至认为这是电影这门艺术最富革命性的政治潜能。
不能指望通过某种媒介看到真实,这个时代的很多乱象都因为人们企图透过媒介看到真实。媒介或者艺术的意义在于提出某种透视。于是,我有意强化这部电影的主观性、非线性和虚构性。
我希望让这些在现实中不太可能相遇的人们在电影这一“墟场”中形成“对唱”。而蒙太奇的基因也潜藏在壮族山歌的特性中:即兴地与他人相遇,连接与解域。
“虚构”是后现代民族志写作的一个常用工具,又诸如让·鲁什和郑明河的反民族志电影,他们都走到了很前面。但是我们似乎还停留在讨论你的作品算不算纪录片,你有没有作假这类问题。
有一部分出镜者看过影片中自己的部分,ta们更关心自己唱得好不好听:)
让·鲁什三部作品海报《美洲豹 Jaguar (1967)/《我是一个黑人》Moi, un noir(1958)/人类的金字塔 La pyramide humaine (1961)
郑明河《遗忘越南》Forgetting Vietnam (2015)
导筒:你除了自己导演作品以外,之前还为《南方车站的聚会》这样的大制作担任执行、分镜绘制工作,你的分镜功底很强,这次指导纪录片,在摄影上有特别的想法吗?
杨潇:我希望贯彻的是固定机位(成片中也有运动镜头)。不像手持摄影可以灵活应对所有情况,固定机位很容易丢失拍摄对象,错失良机,但这反过来会督促我采取更审慎更具穿透力的观察视角。
另一方面,我希望强调空间与人的关系,更多时候,主体是空间,是静态的碎片本身。
杨潇《欢墟》剧照(2021)
导筒:声音是本片非常重要的语言,在声音后期和音乐制作上,你有什么“声音的逻辑”?
杨潇:强调“众声喧哗”。
导筒:我的理解,这是一首“DJ杨潇”拼接出来的“破碎”山歌,没有歌者的场景也有自在生成的“山歌声道”,剪辑时你是如何充分调动这种观看和聆听的蒙太奇?这和你之前剪辑《秋田》这些作品的思路有什么不一样吗?
杨潇:纯剧情片因为有明确的故事时间线,所以需要尊重叙事的逻辑来剪辑素材,而《欢墟》并没有太多时间逻辑,因此素材相对自由,感觉的逻辑也就更重要了。其实在每个章节中,依然有潜在的故事线,只是相对若即若离。
导筒:歌者的即兴对唱是当地方言,还是少数民族语言?翻译成书面汉语以及书面英语时你看重什么?我也听到了一些普通话的对唱,在当地,是普通话对唱多,还是方言对唱多?
杨潇:大部分是壮话,少数桂柳话(属西南官话)。壮族山歌大都由这两类语言构成,由于壮族地区在历史上长期受到北方中央集权的统治,地方士官阶层大都使用桂柳话,随着历史演进,桂柳话也渗透到了壮族民间。
有趣的是,壮族山歌在历史上一直被汉族统治者视作“风流歌”,并将歌墟推崇的自由恋爱精神视作威胁传统道德的毒瘤,不断下令打压,却也屡禁不止,漫长对峙的结果便是官方汉话也成了山歌的一个重要分支。影片中的老人便属于这一类。
杨潇《欢墟》剧照(2021)
壮族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字(只有建国后被行政统合的拉丁字母拼写),他们也很少使用文字,他们的交流几乎只靠语言。费孝通说过,乡下人没有文字的需求。因此,试图将壮语山歌翻译成可被汉人欣赏的诗歌是很困难的,我们有不同的文化意象,不同的句法结构,不同的押韵方式。
所以,在翻译阶段,我们认为,太过汉化是有问题的,有时候不如让直译暴露出他者的不可译、不可覆盖、不可替代。可能会有观众感到古怪、生僻,但这正是我希望的。
英文翻译由于跨越的文化太大,壮汉之间的差异性已无必要追究,所以采用了英语诗歌的翻译风格。
山歌的汉化与英文翻译分别是甘琳和俞海韵,在这里感谢她们的付出。
汉化译者甘琳📎法斯宾德丨从虐恋狂到民族电影
导筒:观众普遍对微信的使用印象深刻,微信和山歌的关系怎么理解?是互联网时代对即时创作的机械复制吗?
杨潇:对于歌者来说,微信群就是这个时代的墟场。歌者对这次迁移适应得很快。有意思的是,在他们的微信群中,你不会看到任何文字,只有语音、视频和表情,壮话语音也无法被转译编码,点击“转文字”,你得到的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文字。有时候我觉得,逃避编码是退无可退的山民们逃避统治的最后一步。
杨潇《欢墟》截帧(2021)
导筒:对城市的游移观察,像《发狂黄片》有很多长镜头的广告招牌,你在记录广西的城市和山水时,似乎很关注监视器、安检仪等对人文社会的“包围”?
杨潇:是的,与民间视角相对应的自然是官方视角。这是几千年来的历史现实,只是新技术手段更替了人工的劳动,民与官之间过去的动态权力关系在如今变得愈发坚硬。
导筒:你更想影片在美术馆展览或者艺术空间,还是在电影节的场域下讨论?
杨潇:当代艺术空间对反思性、实验性作品的包容度更大,但观影条件肯定不如电影节,加上观众来去自由,难以形成真正的讨论,这方面也不如电影节。各有各的优劣吧,两者的边界在未来也会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