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玉平：我的生身父母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我的生身父母
兰玉平
一九六四年的秋天，高梁是红彤彤的，谷穗是黄灿灿的，五彩斑斓的秋色，错落有致地填满沟沟壑壑、川川畔畔，轻风刮过，一阵甜蜜的气味扑面而来。那天中午，我从地里割谷子回到家，看见圪台上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大约三十岁左右，长方脸，大眼睛，穿着一身四个兜儿的海昌兰制服。见我进门，他笑着把我瞅了好一会儿，妈妈说：“这是你兰州姑舅姐夫”。我笑着称呼了一句就到锅灶前烧火，我把一根根玉米秆折断塞进火苗闪烁的地方，柴不干，火焰不大，整个屋子被烟笼罩着。锅里添的是红薯，下了面条并炒了点葱花，饭端到桌子上，才见菜也是炒红薯片，还有一碟罗卜丝和一盘玉米糕。远路上的亲戚来了，连顿象样的饭也没有，真是妈妈常说的那句话：“这年月贼来不怕客来怕”。
吃罢饭，哥嫂回他们屋里去了，妈妈在外面灶台上洗锅。姑舅姐夫突然凑近我说：“你根兰姐让我领你来了，你想去兰州吗？”我说：“想，章老师对我可好啦！我也想看看她”。
傍晚，妈妈安排我去月贤家住，她到六斤妈那儿对凑一宿。我和妈妈相跟着走出院子，我问妈妈：“让不让我去兰州？”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去吧！你姑舅姐夫能给你找个工作，我娃以后就不熬煎了！”当晚妈妈向月贤妈借了一丈黑土布和一丈毛兰土布，熬了大半夜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第二天下午，我就随着姑舅姐夫上路了。
在候马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我突然埋头抽泣起来，姑舅姐夫问我，我也说不出到底为了什么。从老潼关到新潼关火车站要走十几里山路，那天又下着雨，鞋袜全被泥糊过了，在临上火车前，姑舅姐夫买了双球鞋，让我换上后把泥鞋袜扔了，我没有完全听他的话，仍然用包装球鞋的牛皮纸把泥鞋裹好拿上了火车。第三天半夜里我们到了兰州。只记得姑舅姐开门见了我，惊讶的说：“天哪！我总说还是个尕娃，都长这么大了”！第二天早上，姑舅姐把我拉到镜子前，两个人脸庞、眼睛长得很像，就连额前垂的几绺刘海也卷的一模一样。从此，我才把姐姐前边的“姑舅”两个字取掉了。
在兰州坐到天水的火车往东走，大约两个小时就到了稠泥河村。在村西头有一条南北走向的跑马巷，北头第一个朝西的大门就是我出生的家。三间西房里住着大哥大嫂和两个侄儿一个侄女；三间东房里住着尕哥尕嫂和一个侄儿一个侄女。吃过晚饭，嫁到清水驿的大姐也闻讯赶来了。炕上一床大被，姊妹五个围成一圈。大哥讲了一九四九年农历后七月初十，母亲生下我后一个多月就重病身亡，襁褓中的我整天啼哭要奶，一家人愁眉不展的悲伤情形；大姐讲了一九六一年三月六日，父亲在洮河工地攒了十斤粮食往家里送时，半路上被人抢劫杀害的惨景，说着说着大家都泣不成声。二姐拉着我的手说：“听听咱们家这情形，你就明白为什么把你给了人，不是爹当时一力主张把你抱给兰家，恐怕你也早饿死了”。大姐接着说：“爹一心要把你给人，但真正抱你走时，爹一人躲到果园子里哭出了声。后来还假装路过你家，看了你两、三次，回来对我说：“咱尕娃有福，兰家把她真当成宝贝了”。说到这里，我也想起来了。有一次生父去了，我妈让我叫阿舅。虽然当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真正关系，但我一点都不认生。在他脊背上爬上爬下，还把他的毡帽戴到我的头上出洋相。
一九六〇年正月的一个晚上，生父背了二十斤谷子悄悄送到我家。现在回想起来，在饿死人的年月里，那是生父从他口里省出来送给我的救命粮啊！那一次也是我和生父的最后一面。听大姐说，生父年青时曾学过易经八卦，平日里说话做事很讲究哲理。他告诉儿女们：“很聪明的人是先而知之，聪明的人是见而知之，一般的人是后而知之。我们要学习做第一种人，即事前要分析估计，把利害是非看清楚；尽量做第二种人，即遇事有明确判断，不胡塗盲从；至少也要做个第三种人，即事后善于总结，光大成绩，改正错误，不能在同一个地方绊倒两次”。
生父见过两、三次，生母是个什么模样呢？我问过两个姐姐几次，于是，隐隐忽忽的轮廊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四十来岁的家庭主妇，脸面白净，脑后盘着个大发髻，顶着块黑手帕，穿着一件阴丹兰色的大襟衣服，腰里系着个黑护裙，从厨房里走到堂屋，从堂屋里走到厨房……这就是我幻想中的生母。
下了一夜的雨，老天爷也好象是吐尽了心底的郁闷，露出了太阳。三十六岁的大哥端着盘，三十岁的大姐拿着一卷烧纸，二十七岁的尕哥提着酒，二十二岁的二姐牵着十五岁的我跟在后面，姊妹五个人第一次一块去上坟。坟园座落在皋兰山下，爷爷奶奶的坟在西上方，生父生母的坟靠下一点，姊妹们一排双膝跪倒，大哥边奠酒烧纸边叨告；“爹！妈！我把尕妹妹给您们领来了！兰香现在在山西生活得也好，请爹妈以后就不要牵心了”。话未说完，
我“哇”的一声，引得大家都哭起来了……
群山寂静，峽谷无言，风在呜呜吟唱，向四下里张望，周围空荡荡的。
回到家里后，大哥取出了一九六一年三月中旬埋葬生父后他填的三首诗词。
（一）
满江红·思亲泪
十载有二，
话当年慈母病逝。
独对荒村洒泪别，
祝母安息。
苦奔它乡久未归，
长空冷叹月影西。
鸿雁南来又北往啊！
空悲啼！
母容在，
叔讯止；
父非命，
返故里。
撮土添一新莹，
午夜鸡啼！
旧莹未添一举土，
何所依惜？
人生一世似春梦，
后悔迟。
（二）
清平乐·突变
两年之前，
祖父还康健。
父亲理家力虽薄，
衣食不亚当年。
弟赴洮渠引水，
祖亡父死未见；
立时家境全非，
前后仅隔半年。
（三）
蝶恋花·再会几何时
辛丑春正返故里，
兼喜兼忧骨肉久分离。
姊妹团聚解心寂，
胸恨未消思严慈。
别时门前话未几，
两心自忖，
再会几何时？
人生只有分离苦，
山残水尽到今日！
那时，我们国家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我家也处于家破人亡，生离死别的苦难岁月。我大哥亲临其境，身受其苦，所以才有如此深刻的感受。只有同时代、共命运的人，才能体会其内涵，真为之，发人深思，催人泪下。
从那以后，姊妹间鸿雁传书、语重心长，互相鼓励，互相关照，更加深了彼此间的感情。这些年国家经济发展了，个人生活也好过了，我隔三、五年就去兰州一次，哥哥姐姐也来过山西几次。双方都觉得，红尘万丈，总归还是血缘亲情。
春去秋来，叹世事沧桑。一晃我第一次到兰州拜祖认亲，至今已整正五十三年了，细想之下，百味皆备，只能莫名地发一声长长的感叹，感叹人生的温馨和苍凉，感叹岁月的匆迫和绵长。真是“掉头一去正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是霜满白头”。但烧我成灰，我的魂魄也仍然萦绕着那一座座荒塚，那里面是我的生身父母，没有他们就没有我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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