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一个叫梅的女人

顾丽茹:梅

梅是我的婶子。

她十七岁的时候嫁给我六叔的。或者不能说嫁,因为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更不是自由恋爱。准确一点说,梅是我六叔花两千块钱买来的媳妇儿。

那时我才九岁。记忆中村子里一半的男人娶不到媳妇儿,因为丑,因为身体不好,更因为穷。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使劲儿赚钱,有了钱可以买个媳妇儿。出门做买卖的人总会“顺道”带回一些女孩子,大多来自贵州广西四川,据说那里比我们这里还要穷苦。女孩子被人贩子用打工的理由骗出来,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人贩子根据年龄长相以一千到三千的价格把她们卖给村里的光棍。因为从广西骗过来的女孩最多,所以这些外地媳妇儿有了一个统称:老广。

刚刚买来的媳妇儿都会受几次皮肉之苦,甚是可怜。

开始会被关在屋子里,窗户堵上,门上锁,还专门有人看着。娶不到媳妇的光棍汉不是穷就是丑,要么有病,要么年老,哪个年轻女孩愿意嫁啊?她们哭,闹,不吃饭,找机会逃跑。可是能跑多远呢?那个年代交通不便利,没有通班车,更别说出租。三乡五村的串亲访友基本靠走,想去城里就要等村里的拖拉机进城办事才能搭个顺风车;又人生地不熟的,没有现代的通讯工具,寄个信得半个月,拍个电报打个电话得到三十里外的县城里去。所以,常常是还没跑出村子就被抓回来了,一顿打是躲不开的。

听大人说,打的比较狠的当属老李家的“老广”媳妇儿。李婆婆在村里有了名的泼辣,在她跑了被抓回来之后,扒光了她衣服,吊在房梁上,拿着刚刚从树上折下来的柳条,发了狠地抽打,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号的。左邻右舍趴在墙头上看热闹。十几岁的女孩子哪里受得住这个?再烈的性子也得制服了,一次就改了。“上二梁”也就成了驯服“老广”的一条最有效的法子。

梅也没免了这皮肉的痛。

我六叔比她大十岁,有点肺喘病,加上兄弟多家里穷,一直未娶。做了好几年的瓦工,才攒够了两千块钱买了这个媳妇。正值妙龄如花似玉的梅当然不愿意嫁,死活不愿意。哭闹绝食抗议无效后,终于点头答应了婚事。家里家外忙碌着办喜事,放松了警惕,趁着乱子她跑了。

等发现新娘不见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家人抄起马灯拎着铁锹拿着棍子就追出去了。光靠两条腿能跑多远?听着后面有人追赶,梅就钻到玉米地里躲了起来。

一躲就是三天。饿了,啃几口生玉米;渴了,田边沟渠里喝几口;最怕的是晚上,荒郊野外,风吹草动都能让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心惊肉跳。能躲几天?最终还是被夜里浇地的村民发现了,邀功似的把她押回了家。我二奶奶也就是她婆婆一铁锹朝着她大腿就拍上去了,打得她在地上打滚,边打边骂:让你跑!看你还敢跑!再跑让你上二梁!

那时我还很小,害怕极了,躲在父亲的身后紧紧揪着他的衣襟。

六叔看不下去了,用身体挡住她: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打我吧!

不知道她是被打怕了,还是被六叔的善良感动,自那以后,梅就成了我的六婶儿,再也没有跑过。

那时我还小,不用去地里干活,所以就让我跟着六婶玩,其实是看着她(二奶奶给了我一把糖,偷偷叮嘱我的)。于是,我就成了梅的小跟班儿。

梅长得特别好看,乌黑发亮的大长辫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深深的酒窝,我心里常常偷偷地想:婶子太漂亮了,叔叔配不上她。我特别喜欢她,常常跟在她屁股后面。她会给我梳漂亮的小辫子,她会偷偷给我糖果吃,而我最喜欢听她讲她们家乡的事情:那里有成片的竹林;那里有满是草木的青山;那里有清澈流淌的小河,女孩们在河里洗衣服,孩童们整日泡在水里,阿妈喊叫才肯回家吃饭;那里还有一座吊桥,晃悠悠的跨在两山之间,常常有坏小子藏在吊桥上,等女孩过吊桥的时候摇晃,受惊吓后脆生生的尖叫声混合得逞的大笑声在山间回荡;过节时年轻的女孩会戴上漂亮的银饰,丁当作响...每当此时她的眼里总会晶莹闪烁着泪花。

梅心灵手巧,绣的花特别好看;她也很勤快,六叔出门打工,家里家外的活她一个人做;还给六叔生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只是闲下来的时候,她会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愣神,眼神空洞缥缈。

人们都说:女人有了孩子就扎了根。又过了些年,六叔陪她回了家乡一趟(当然,我二奶奶是不会让她带孩子回去的);她又跟着六叔回来了。

后来,我离开村子出去读书,毕业后参加工作,跟婶子见的也少了。再后来国家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团伙,村里的“老广”没有再添新人。

等我再见到梅的时候,她已经快五十岁,乡音渐改,不仔细听,还以为她是咱们本地人呢。岁月夺走了她如花的容貌,可在我心里一直是她年轻时的样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深深的小酒窝......

我不知道梅在遥远的家乡有没有青梅竹马的初恋,我也不敢问三叔和三婶之间有没有爱情,我只希望我可怜可爱的三婶儿,你一定要幸福......

顾丽茹

平日喜欢写作,大多写生活,所闻所见所想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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