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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娜:进入腊月
进入腊月,真是好!比如妈妈在吵小孩儿的时候,奶奶便会阻止,她也就笑着不再作声了。我可以在妈妈做针线的时候趴在她的背上搂着脖子,上下左右地摇晃几下,就像坐船或是荡秋千一样。这时她也不会生气,赖个一两分钟没有问题。若是时间太久就不行了,连奶奶都会出面说:“你妈做活儿呢,可得听话。”我便下去,抓一把花生跑出去玩了。
换在平时花生是不能放开吃的,更何况好事一件连着一件地多了起来。
先是煮了腊八粥,一大早满院子都飘着香气,随着屋后的炊烟袅袅飘荡着,比天上的云和地上的花朵都要美丽。红枣、冰糖,还有好几样说不上名字的豆豆,都会在这一天被妈妈变戏法似的一样一样忽然变出来,红的、黄的、黑的、褐的,大米、小米,还有江米,至少要拼够八种食材。那时候的红薯特别甜,妈妈切的块儿也大,咬开一口糯糯的,外围通黄发亮中间泛白,夹杂着枣香和各种豆香,再喝一口粘乎乎的粥汤细细地品。
我家的铁锅很大,盛一圈碗之后锅里的粥才下去一寸多深,第二圈下去明显就少了,我这个矮矮瘦瘦的小黑妮儿,也是吃过两大碗的。奶奶说,吃了腊八粥,来年就丰收。这一天的粥要剩下了才好,小猫、小狗、鸡鸭、牲口都要沾沾腊八粥,才算吉利。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的妈妈越发是忙了。一家人过年的新衣需要她每个晚上挑灯夜战,从头到脚每一件都是一针一线地扎起来,白天更是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奶奶身体不好,却也是放不下,没有起床就开始计划,一样一样地提醒着一天应该完成的工作。我睡在她的脚头儿,扳着她的脚趾头数过年的日子,天天倒计时。
鞭炮声日日加紧,年味愈来愈浓。腊月二十三这天,就像一个女侠披风衣骑白马,驾着霜雪就到了。
一大早,爷爷便出门了,早饭时侯便见他拎着肉递到妈妈的手里,我知道今天是祭灶了。我们学校里都是在这天上午开放假会,给孩子们发个奖状,有时候也发个小本儿做奖品。我学习不老好,但每次都会发一张沾点喜气儿。记得有一年最多一次发过五张,爷爷站在院子里一张一张地反复端详,一直说“中”。其实,我们姊妹多再加上爸爸年年被表彰,正屋当门儿的三面墙上,除了正中间那张毛主席的大画像之外都贴满了。爷爷东看西瞧,最终决定揭下爸爸最早的一张“先进工作者”,到底张张都上了墙,金光闪闪。
妈妈剁饺子馅儿之前,先把那一大块肉进行分割:拣周正的地方切成肉方,用来待客和供神;带骨头的地方切下来煮熟先让小孩儿啃,再喂狗;较肥的五花儿和骨头旁零碎的瘦肉剁饺子馅儿;再拣不成形的肉白耗油,耗过的脂油渣儿撒上盐粒,焦香过瘾;最后肉汤里再煮一锅白萝卜片,倒一大盆,每天早晚热着吃,一个大正月天天都有肉味儿,一星一点也不浪费。
忙了一整上午,妈妈终于把馅儿剁好了。“清儿(早起)腊八,后儿(晚上)祭灶”,胡乱对付一顿午饭,下午就开始包饺子。我二姐挤的饺子最得妈妈真传,转着圈儿打着旋儿,整齐地排列在高粱芯儿穿成的篦子上,像一群微展着翅膀待飞的小雀儿,可真好看。
饺子煮好了,第一碗盛好先敬灶神,再端给奶奶。爸爸就开始在院子里拉鞭,火光和响声都很让人兴奋,炮屑飞得很远,就像春天的花瓣洒落一地。饺子也很香,我记得那浓浓的肉味儿夹着葱花油的香味儿。直到现在,我在凉拌菜的时候还常用葱花油代替麻油。
第二天便是煮肉。我眼看着妈妈把劈柴堆到灶间,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跑到厨屋门口,勾着头看一遍再看一遍。等着那一锅肉香丝丝缕缕地飘出来,慢慢弥漫了整个院子,肉便熟了。妈妈把大骨头(有时候也会弄一大方块肉撕扯开)捞到一个五升盆(也可能是三升盆)里头,放在厨屋门口的那块大石头(我们的饭桌)上,大大小小好几个脑袋挤在一起啃骨头上的肉。
那个香啊,想着就流口水。
二十五,妈妈和姐姐便忙着发面蒸馍。过年蒸馍不同于往常,格外精细样式很多。先说馒头,平时都是垫好面搓成长条,再直接用刀切成近似长方形的下锅蒸。而这时,我们的妈妈格外有耐心,一个一个地揉一遍再揉一遍,直到光洁溜圆,个头儿也比平时小而精致。接着包包子,妈妈知道怎样用力包出来的包子才会又圆又好看,还不会烂底儿或咧嘴儿。一连蒸了好几锅,爷爷也往灶间送了好几次柴火,天便黑了。一般情况下,我们便不再做晚饭,吃几个包子喝碗水,心满意足。
其时,妈妈和姐姐蒸馍的时候,爸爸领着我和弟弟开始在整个院子里大扫除,角角落落,桌上床下,坛坛罐罐,都要细致清扫。
第二天,也就是腊月二十六了。妈妈继续蒸馍,不过是更细致精巧,花糕、长蛇、小刺猬,还有“垛”、“山”,用红纸染上红点喜庆炫目,摆到大篮子里很是壮观。我最喜欢做小刺猬,我看见妈妈在一个圆面团里塞一个枣或者别的什么,在手里抟抟再捧几下,变得接近椭圆,用剪刀在上边剪出些小刺儿整齐地排列着,再用黑豆点上两个乌溜溜的小眼睛,最后一头剪个口儿,拿一个枣片儿让它衔着,就成了!味道和其它馒头并没有区别,但是哪有鼻子有眼儿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喜欢。
二十七仍是忙,一连好几天,感觉妈妈的大围裙都不曾摘下,到了我去上床睡觉的时候还带着。蒸完馍就是炸东西,各家院子里的炊烟几乎没有停过,满大街上都是香气,缭绕在满街欢跑的孩子的头顶上,跑到哪儿就带到哪儿。
“二十八帖花花”。我们的对联是爸爸亲手写的,他还会征求我们姐弟的意见,说说哪个地方用什么样的内容更好。我便会背出好几条往年的,或者在他的引导下编造几个,格外开心。对联写好了,大大小小铺满一地,染红了天上的云。接着是贴对联,我们跟在爸爸的身后,或手持对联或端着浆糊盆,看着一张张抹上墙,每一个字都像盛开的花朵。
除夕,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家门口。我们的妈妈更是着急了,因为我们的新衣总是到这个时候还留着活把儿。一家老小,从头到脚,若有一件还没有做齐,决计是不能睡的。妈妈不睡我也不想睡,催了又催才勉强上床。在床头放一个小凳子,把新衣一件一件整齐地叠放在上面,黑暗里摸了一遍又一遍,还偷偷嗅一嗅棉鞋里的香气。条绒裤的手感,就像今年儿子新买的绒绒衣一样绵软,怎么亲也亲不够。
不用说,天一亮就是新年了。出了腊月,摆在眼前的又是一个全新的天地。
然而如今,进入腊月的那种亲切、新鲜、温暖,还有那等不到天明的期盼,就像当年床头的那个小凳子一样,再也找不回了。
河南滑县人,中专教师。2010年开始发表作品,爱文字,好文学,喜散文,习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