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别集(42)十六楼的阳光 | 张国领专栏
柴扉别集(42)
十六楼的阳光
张国领
我在北京分的第一套房,是营职房。
在部队,提升到营职是家属随军和部队分房的最低门槛,所以分到手的房子也是最小的房子。
最小也是新房,何况还是北京的新房,仅凭这一点就够我满足半辈子的了。
我在部队工作了二十年,从安徽辗转到河南,从来还没有住过新房,如今调到北京才刚刚一年,就分上了房子,并且还是一套新房子,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我住的这栋单位宿舍楼上,有军职房、师职房、团职房和营职房。我住的就是面积最小的一套营职房,用现在的话说叫紧凑小户型。
虽然说是两室一厅,其实也就是一室半带个客厅。一间卧室16平米,另一间卧室8平米,设计者看来是对客厅情有独钟,让它占去了32平米还多的空间,比两间大卧室合起来的面积还宽敞,是典型的卧室小、客厅大,以动为主、安静不足的结构。
当住进这套房子的时候,我是把它当作永久性住房来使用的,所以搬进来不久,我便专门从老家请了一位会做木工的弟弟,来北京帮我打柜子、包暖气片,也学着别人家里的样子,在窗户上装了防盗网。虽说我这能气死小偷的家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好偷,可考虑到我这房子是在一楼,窗户又是推拉的玻璃窗,无论谁从窗外一推就能大摇大摆从窗子跳进屋里来,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最后还是装了防盗窗。
能在北京有一套像样的新住房,我一家人都心满意足,谁也没想过再搬什么家。
意料之外的好事人们习惯叫它是惊喜。就在我住进新房一年半之后,也迎来了一个惊喜,我又有搬家的希望了。
我住的小区里,新盖的另一栋家属楼即将竣工,领导说没住够面积的干部可以参加二次分房。我一听这消息,心想真是遇到好领导了,这是打开了一个政策缺口,将一盘死棋走成了活棋。部队干部三五年就会提升一次,如不提升就过了服役年龄,是要脱掉军装转业的。
1998年底的时候,我的职务由营职晋升为团职,按部队住房标准的规定,我可以分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
1999年的8月,我再次参加单位打分分房,在新建的二十层住宅大楼中,分到了一套位于十六层的三居室。从一层一下子上升到十六层,这是多么大的进步啊,这进步不仅仅是上下那点直线距离,完全可以用一百六十层、一千六百层甚至无限远来描述,虽然高度只有十六层,但它的高远大大超过了十六层的高度。因为我站在十六层楼上,极目之处,应该都是我的空间,这空间里的阳光都是我的阳光,这空间里的空气,都是我的空气,这空间里的春夏秋冬,都是我的美妙四季。
尽管这房子在竣工之前我已多次来看过,可领到钥匙那天,我还是先跑到房子的阳台上,贪婪地向远处眺望,我想把住在一楼被围堵了太久的目光,放得远些、再远些。
当我举目四望时,我蓦然发现,北京城内无数的标志性建筑,此刻全在我的视野之内,正所谓站得高看得远。目光能看得远时,心情便是辽阔的、高远的、舒畅的。似乎每一扇窗口都是一幅独特的风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
更让我惊喜不已的是,在阳台上我看到了三棵槐树,它们像三姊妹亭亭玉立在大楼的后面,虽距我住的十六楼还有不小的距离,可它们毕竟是我俯身就能看到的绿树,它们是人类必须依傍的精神支撑。就像我老家的村子,房屋都被树木包围着,树上有鸟,有鸟巢,有鸟鸣,有灵动活泼的翅膀,扇起朝霞夕阳,扇动着袅袅炊烟和山风雾岚。如水墨画一样的春夏秋冬,都能在这树上进行勾勒、变幻,让生活有着不尽的乐趣和惬意。
现在我的房子后面也有了树,并且是三棵树,这样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就可以常常到阳台上来看树,看它的叶落叶发,看它的枝荣枝枯。看它怎么将寂静孤独的生命,演绎成世界上最动听的音符。
站在这阳台上,我的脑海不知怎地就跳出了六郎庄租房时的房东,现在想来我该多么感谢他啊,若不是他的那个坏脾气,我也不会急于逃离。假如他让我在他的石棉瓦房里烧电暖气,我就会在相对温暖的房子里多住些时日,把刚分的两居室好好装修一下,那样我就要多花几万元钱精心装修新房子了,假若一年前精心装修之后,现在这么快又要搬家,岂不是等于把所有的装修钱全打了水漂儿吗。
不过这次装修我可是下了功夫,认认真真装了一个多月。装修好之后我也没有急着搬进去,而是按当下时髦的说法,要“跑跑味儿”,因为别人说是新装修的房间里面有甲醛。
甲醛长什么样我从来没见过,但我知道搬家是件大事,大事就要选个好日子。选这个日子我没有去翻什么老黄历,我的选择方式是看祖国哪天最喜庆,哪天就是搬家的最好日子,因为这房子是祖国给我的,我要和祖国的喜庆同步走,或者是以搬新房来为祖国庆贺。
最近的喜庆日是国庆,于是,我把搬新家的日子选在建国五十周年那天,一九九九年的十月一日。不为别的,只为图个大吉大利。你想啊,天安门广场上举行着阅兵典礼,全国人民载歌载舞,我这边搬着家,那心情该是何等的喜悦、激动和幸福。
在以前的所有搬家中,这一次是最省力的,只是从这个楼搬到那个楼,虽说是十六层,但楼内有电梯,不用再扛着柜子爬楼梯,不出大院即可搞定。
由于小东西平时就捎带得差不多了,这一天也就是把几件大物件搬进去。累还是有点累,可感觉是良好的:三居室,大客厅,全明窗,光线敞亮,结构合理,每个窗子都能看到很多不同的风景。
妻子也高兴,那天中午我们做了一桌子好吃的,美美地喝了两杯二锅头,一是庆祝祖国五十大庆,二是庆祝我住上了北京三环内十六层楼三室一厅的大房子。
喝了酒,但没醉,下午还有很多的零碎活儿要干。
这次搬家后,我很肯定地对妻子说:“这是最后一次搬家了,跟着我你也别指望住再大的房子了。”
妻子也很知足,带着一脸的幸福说:“你想搬你搬,我是不搬了,这就是全北京最好的房子。”
这房子确实是不错,可远不是北京最好的,妻子说的意思是,它是我们住过的房子中最好的。因为北京的好房子太多了,先不说那些星罗棋布的独院、别墅,光那些名人、大腕儿、大款、各行各业成功人士住的豪宅,就不计其数,我这仅仅是在北京有了一个安身之所罢了。
妻子知足我也知足,想想中原那个小山村的家,那时做梦也没敢想过到北京来安家,还住上了三居室。这都是党的关怀,没有共产党肯定不会有我的今天,所以我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唯一的一个想法,把一切献给党。
这乍一听是在唱高调、喊口号、背标语,可对于我这个曾经的放牛娃来说,这都是我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如果不是党的温暖,像我这样既没有冲锋陷阵过,又不曾运筹帷幄过的一名握笔杆子的普通军人,何德何能可以在首都立身?
家,宽敞明亮,什么都好,惟一不好的是,我住的大楼是一座塔楼。
塔楼的特点是围绕着楼的四周设计房间,房间内空气不能对流,窗子只能在一面开,挑到朝南的房间窗子全朝南,挑到朝西的房间窗子全朝西,我挑的房子是东北角,窗子的方向全朝着北,大厅和三个房间都在北边,而太阳是从东方出来绕着南方走,所以我屋里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只有东面的主卧能在早晨见到一会太阳。
对于这一点我很想得开,因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十全十美的,树叶还有阳面背面,故宫的金銮殿也不是每个角落都能见到太阳。部队讲究级别,职务高的住大房子、好朝向。朝东南和西南方的都是师职房,除了师职房其它团职、营职的房,能见到阳光的户型,客厅的光线就不足。我不是要挑住房的毛病,是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的微瑕。
由此看来我也是不满足的人,没住房的时候盼住房,哪怕一间也行,有了房子之后又盼着有一套大的房子,有了大的房子又盼着是带暖气的房子,房子有了暖气还想着房子能再大些。现在什么都有了,却又发现房间内日照太少。
我想,这种不满足应是人的天性吧,不然那么多人天天都在拼搏奋斗,有钱的想发更大的财,当官的想提更高的职务,就连路边的乞丐不是今天讨了一块馍,明天还想再多讨个面包吗?
即使发现了这套房子阳光太少的瑕疵,我一家人住得还是很安心,这一安心就住了十年。
这是我自成家以来,居住时间最长的房子。以前住得最久的房子,也就是合肥的柴扉老屋,在那里住了六年,这次却住了十年。在这十年中,女儿上了大学,妻子参加了工作,我的职务上调了两级。十年的变化,对于国家和个人来说,都是天翻地覆的。
一天我在办公室突然看到单位发的通知,说是新的一批宿舍楼即将竣工,没有住房和职务调整之后原住房面积不够的人员,可参与分房排队打分。
我不属于无房户,但属于住房面积不够的,就是说,按规定我也可以参加此轮分房。有的同事就开始祝贺我又能换大房子住了,我却丝毫没有喜悦之色,因为我拿不准这是一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晚上回到家,我没敢马上把这一消息告诉妻子,直到快吃完晚饭了,我看她情绪还比较高涨,就嚅嚅地说:“单位新一轮分房开始了,按规定我们也可以再换一套大点的。”
妻子刚听我说了一半,就端着饭碗站了起来:“还嫌折腾得不够是吧?”说完就悻悻地进了厨房,我被撂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