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泉：水
水
作者：张爱泉
一辆陈破老旧的大巴车坌息而至。它使劲地突突了几下，然后象一头精疲力尽的老牛，瘫在那里。这是它的终点。这辆车每两天来一次，第一天下午来，第二天早上返回城里。车门刚一打开，塞在里面的人们就被推挤出来，象装满黄豆的麻袋，被撑开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豆粒便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瞬间淹没在腾空而起的沙尘里。
这里是这个偏僻山村最显要的地方了。零星散落着七八户人家，路旁有一个用几根木头支起几片苇席，方便人歇脚兼卖早点的小摊，一个用破铁皮围起，卖些日用百货的小商店，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繁华和小小寂寞。
现在正值盛夏三伏天气，午后的太阳最毒最辣。炎炎赤日象一个火球，灼烤着大地。河里的水烫手，地上的石头冒烟，就连天空中的云彩也被烤化，蒸发的一丝不存。
男人是最后一名下车的乘客。一路上，他尽量避开人群的拥挤，躲在车厢最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双手紧紧护住束在腰间的腰包。男人感觉自己象在一个蒸笼里，汗水掺杂着灰尘，在脸上留下一道一道的渍痕。嘴唇早已爆起一层层皮，裂开一道道鲜红的口子。他把衣服顶在头上，稍稍遮挡一下阳光，拖着一个鼓鼓的背包，来到了小商店的门口。他掀开一个冰柜，从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一股清凉的感觉，立刻沿着手臂直刺到心里。
“多少钱？”
“一块。”
男人用手摸了摸腰包，又使劲地捏了捏，硬硬的一沓还在，不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迟疑了一下，又把水放进冰柜，用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转身离去，走上了一条崎岖的山路。头上象顶着火，腿上象灌了铅。
这条路他太熟悉了。已经走过了无数次。哪里有坑，哪里有洼，甚至哪里夏天开什么花，秋天结什么果子，他闭着眼都能摸到。这是条通往村里小学校的山路，也是他外出回家的必经之路。这里留下了他童年太多的记忆，村里的大多数人也都是从这里走出去开始闯荡世界。可是这几年因为过于偏僻，没有老师愿意来这里任教。村里只能抓一个，算一个，打短工一样，来了几天就走。孩子们能有人管就行，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教学质量了。所以很多人都把孩子转到了其他学校。他这次回来就是要把孩子转到外地读书，但是家里又离不开人照顾年迈的父母，谁去照顾孩子，又是他的一块心病。
路过小学校，他的眼就不自觉地向校门口瞥去。他发现门口的那间小房子有了变化。墙外面新粉刷的白灰，窗子上新换了玻璃，新换的蓝色木门。又换了新老师？他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着走了过去，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打开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出现在门口。
“请问您找谁？”小男孩问道。他歪着脑袋，调皮地打量着他。
“小朋友，能不能给我碗水喝？”他又使劲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
“那您请进，我给您倒水去。”小男孩侧身让出门口，还用小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不不不，我就在这里等着。”
“爸爸说了，来的都是客人，我怎么能慢待客人呢？”小男孩认真地说。
男人踌躇了一下，把背包倚在门口，双脚小心翼翼地踏了进去。
屋里也是刚刚粉刷过的样子，墙上的白灰还没有干透。应该是里外两间，中间的门口用一块门帘隔开。雪白的门帘，绣着一棵柳树，两只飞翔的燕子，边上还绣着四个黑字：春光无限。屋里陈设简单，一个小茶几，两只蓝色的塑料方凳，屋子的一角放些简单的厨房用具，最显眼的是靠近窗户那的桌子上有一台电脑，大大的屏幕，透着现代化的信息。
“叔叔，请喝水。”小男孩从里屋端出一碗水，双手递过来。
男人接过水碗，顾不上道谢便一饮而尽。一股清凉的感觉刷地一下流遍全身，似乎体表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
“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没见过你？”男人抹了一下嘴说。
“我家在很远很远的海边，我爸爸是去年来支教的老师。他回去和妈妈说，这里更需要他和妈妈，他要扎根在这里，所以就把我和妈妈都接来了。我刚刚来几天，你当然不认识我了。”小男孩说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你喜欢这里吗？”男人问。
“当然喜欢了，这里有高山，有野花，还有好多好多不知名的鸟儿。爸爸妈妈说，以后我还会有好多好多的好朋友呢。”
男人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又马上踏踏实实地落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眼睛湿润了。他盯着小男孩，泪水微茫中，象是看到了许多的孩子，看到他们一起在快乐地学习，玩耍、做游戏，无忧无虑地成长着。
男人从腰包里摸出两张崭新的纸币，放在茶几上。“小朋友，这是给你的水钱。你告诉你爸爸，这里也有他很多很多的朋友，很多很多的亲人和他一起奋斗，你也会有很多很多朋友的，我们现在不就是好朋友了吗？”他轻轻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说。
男人拎起背包，抡在肩上，刚才喝下去的水，象一股暖流，一下子涌遍了全身，身上有了使不完的力量，心里也有了满满的希望。
他迈开大步，沿着山路走开来，山路已不在崎岖，他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通往康庄的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