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伦:雨夜
雨夜
作者:李贵伦
我后悔今夜回到母亲身边,因为怕明天出去的路不能通行。我又庆幸今夜回到母亲身边,因为今夜暴雨。
我是下午才赶到老家的。这段时间我都这样风尘仆仆地赶,就像从灶门口走到灶后面,似乎已经习惯了。
我赶到家时根本没有下雨的迹象,只看到远处的山头上弥漫着蒙蒙的雾气。夏天的天时常变脸,谁又管得着?母亲在这时开始唠叨起来:雾又背水上天了,这天是漏了吧?我没有接她的话茬。
我开始做晚饭。等吃过了晚饭已是九点过。母亲就说今夜不要回去了,明天一早走也来得及。她又说:清早走越走越亮。看到母亲脸上哀哀的神色,我默不作声地坐下来。那时依然没有下雨的征兆。
自从爸爸在外就医以来,母亲一直一个人守在家里。说是家,不过就是两间极其简陋的木棚子。三个月前,我们把老房子拆了,准备重新建新房。乡亲们就帮忙在门前的一块平地上,用拆下来的木头瓦片临时搭建了这木棚子,共有两间,一间做饭,一间睡觉。人活着吃饭睡觉是头等大事。屋里的光线全是来自墙缝间的空隙,实在阴暗得很。特别是那些横七竖八的电线和落脚墙上的铁钉,以及铁钉上缀满的各式各样用过的方便袋及其装在里边的秘密,不由得让人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中药铺的陈设。
这两间房残留在风雨中,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上次,有遵义习水的家门过我家来玩,我们就在天底下喝酒聊天。一场雨说来就来,一点也不通知。大家赶紧把一切拉到屋子里。狂风差不多把整间屋顶抬起来,瓦楞上的灰和尘全部掉下来,落在菜碗里,喝酒的兴致全没了。大家担惊受怕了半夜。母亲说:要是早点把房子建起来就好了。
说归说,母亲依然守候着这两间破棚子,毫无怨言。我也隔三差五地回去看看。毕竟夏天是个疯狂季节。
对于我这样来回地跑,母亲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来回一趟要花多少钱?我轻描淡写地说:一两百。母亲就开始掰着指头算起来,口里念念有词,一会她就露出惊愕的眼神,我只得开玩笑说:“妈,今天就算是我为你打工吧。”母亲却默不作声。
跑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成了自然,风险指数却是越来越高。记得有一次,我在回学校的高速路上开着车,居然毫无意识地把手刹拉了起来,车突然像风车一样疾速打起漩涡,刹那间的感觉真是奇妙。我一边死死抱住方向盘,一边在做一种生与死的猜测。车连续转了三圈后才稳稳当当地横在路边。所幸后面没有车辆,我算是从死神手中逃过一劫。这些我怎么敢和母亲诉说?我虽然已经步入中年,在母亲的眼中永远是需要庇护的毛孩子。
母亲说今夜让我留下来,我也就不走吧。一方面夜间开车确实不安全,最主要的是感觉母亲在夜晚好孤单,特别是这种似是而非的夜晚。母亲见我留了下来,就很高兴地点起蚊香,奇异的香味使屋里潮湿发霉的味道减少了许多。母亲让我去床上睡,我说就在沙发上躺一躺算了,反正天不亮就要赶路的。母亲就给我抱了一床被子放在沙发上,又为我多点了一圈蚊香后,才快乐地去到另一间屋里睡觉。
后来我是被雷声惊醒过来的。醒来后,感觉脸上冰凉冰凉的,用手一摸,全是水。原来是雨太大,从瓦缝里漏下来,打在了脸上。我没有开灯,只想在黑暗中感受这场雨的倾盆。闪电的光忽而从油纸糊住的窗口扯进来,铺满整间屋子,每一个瓦缝里漏下来的雨滴都分辨得一清二楚,一只偷油婆正在餐具上悠闲地漫步。雷声一声比一声清脆,大胆,张扬,发狂,让人惊魂不定,似乎沙发和墙壁都在颤动。雨肆无忌惮,从瓦楞上、墙壁间、门缝里、窗口中往屋里挤。真是无孔不入的东西!山洪早已在门前不停地剧烈翻滚,声音有些吓人。我起来打开灯。有水从墙角渗进来,一脚踩下去,像进入沼泽地。我只好无奈地回到沙发上。
母亲在隔壁没有开灯,只是不断地咳嗽,这声音在雨夜里听起来十分清晰和痛苦。就在傍晚的时候,母亲用黄糖蜂蜜煎煮香蕉生姜,说能止咳,她喝过一大碗后就说没事了,谁知……
看来母亲是老了,身体每况愈下。记忆中,母亲是不大生病的,即使偶尔感冒,也不用吃药打针,熬几天自然就没事。母亲常为自己的“国防”身体而沾沾自喜。但是今年以来,母亲已去了很多次医院,每次去都要住上几天,哪怕一点感冒,也必须得打针或输液,甚至几天才能康复。母亲恼火地说:不得不服老呀。
雨终于细下来,能够清晰听见打在瓦片上的每一声,雷声和闪电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山洪的余威仍在奔腾,母亲的咳嗽越来越响,比之前的雷声闪电暴雨更让我惊怵。
今夜,这场雨,让我如何熬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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