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严复与胡朝梁
《南方都市报》2018-10-30刊发
严复与胡朝梁
——《诗庐诗文钞》中的“佚文”与“逸史”
肖伊绯
周作人厂甸淘“奇书”
1935年旧历新年，周作人照历年惯例，仍去厂甸闲逛，淘买旧书。旧书摊上，他发现了一本不常见的“奇书”，欣然购回，并把淘书经历写进了《厂甸之二》:
新年逛厂甸，在小摊子上买到两三本破书。其一是《诗庐诗文钞》。胡诗庐君是我的同学前辈，辛丑年我进江南水师，管轮堂里有两个名人，即铅山胡朝梁与侯官翁曾固，我从翁君初次看到《新民丛报》，胡君处则看他所做的古诗。民国六年我来北京。胡君正在教育部，做江西派的诗，桐城派的文，对于这些我没有什么兴趣，所以不大相见。十年辛酉胡君去世，十一年壬戌遗稿出板，有陈师曾小序，即是此册，今始得一读，相隔又已十二三年，而陈君的墓木也已过了拱把了罢。诗稿前面有诸名流题字，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严几道的第二首，因为署名下有一长方印章，朱文两行行三字，曰“天演宗哲学家”，此为不佞从前所未知者也。
《诗庐诗文钞》，的确不是一部常见的诗文集。这部约于1923年铅印线装本诗文集，即使在1935年的北京旧书摊上也难得一见。是书开本适中，铅活字印制，著名诗人陈三立之子、陈寅恪之兄陈师曾题笺，卷首印有胡朝梁遗像，并附印严复、林纾、郑孝胥、马其昶等名流题词手迹多篇，之后有陈师曾序、蒋维乔《胡诗庐传》各一；卷末附印严复、马相伯、林纾、樊增详等师友题记多篇。因书中未印有版权页，且据陈师曾序称胡氏死后“其妻出所蓄金为印其诗文若干卷”云云，可知此书实为“私印本”。此书只在著者亲友间传阅，并不对外发售，当年印量应不多，存世流通者更少。
因蒋维乔《胡诗庐传》作于癸亥（1923），据此可知，此书应印于1923年或稍后。周作人所谓“十一年壬戌遗稿出板”之说，实乃仅据陈师曾序的撰写时间“壬戌（1922）仲秋”所定，而未详察此序之后的蒋维乔所写传记之时间，因而不够精准。
严复题词两篇皆“佚文”
展阅此书，周作人称“不佞从前所未知也”的那枚“天演宗哲学家”之钤印，自然仍引人注目，这枚印章与笔者曾寓目的另一“天演学家陶江严氏”印章，相映成趣，反映着严复终生推重“天演”之学的学术旨趣。诗集正文之前所附的严复题词，则更应格外重视。因这一题词，乃《严复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与《严复集补编》（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皆未收录者，实属“集外文”。故笔者不揣陋简，酌加整理，刊布如下：
诸诗清刚简质，的是江西法乳，至于功夫。有作者已于赋呈吷庵及赠呈温叟二诗，自道甘苦，吾国从来世运随屯、风雅未坠，此却以“瘦澹”二字为滴髓宗风者，乃不多觏也。
甲寅四月望日复拜读
得足下诗稿，出门公携车中读之三四番，始尝冲澹傲兀，自是西江法嗣。而性情真挚在东野后山间，以此已出时流万万。宜崝庐节庵诸公之似服如此也。无兼言之，似近体最胜，而五七古次之，若欲更上一层，亦只于沉郁顿挫处著手眼,又惜抱有云：诗笔之道皆从声音证入，言语看似涉也，实文家其解，不可忽也。复于此道尚是门外。感梓方厚道，无能为益，乃适所饫闻者悚愧。 梓方诗家复拜书（钤印：天演宗哲学家）
严复题词中，颇为赞赏胡氏诗风诗品，称其“的是江西法乳”，“自是西江法嗣”云云，即是表彰其为近代江西诗派嫡系代表之意。
所谓“江西诗派”，亦称“西江诗派”，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文派别。北宋后期，江西人黄庭坚在诗坛上影响很大，追随和效法黄庭坚的诗人颇多，逐渐形成以黄庭坚为中心的诗歌流派，史称“江西诗派”。延至清末同治光绪年间，传承“江西诗派”遗绪的代表人物有陈三立、陈衍、沈曾植、郑孝胥等，又借助这一诗派旨趣发展出“同光体”——其作品模仿江西诗派体裁，风格曲折隐晦，多写个人身世、山水咏物；清亡之后，大都又以表现遗老情绪为主，以感时伤怀为主要基调。胡朝梁师从陈三立，所著《诗庐诗文钞》，自然也充分显示了近代江西诗派的特点，严复对此非常明了，也颇感同情。
严复题词中的“逸史”
严复题词中提到，诗集中有两首“赋呈吷庵及赠呈温叟”的诗，可以视作体现作者秉承江西诗派“法乳”与“功夫”的代表作。这里提到的吷庵，即夏敬观(1875—1953)，近代江西派诗家、词家、画家。字剑丞，又作鉴丞，又字盥人、缄斋，晚号吷庵，别署玄修、牛邻叟，江西新建人。生于长沙，晚寓上海。著有《忍古楼诗集》《忍古楼诗话》《忍古楼词话》《词调溯源》等。其与胡朝梁的交谊，颇为深厚，时有诗文酬唱之作。所著《忍古楼诗话》中，就专列“铅山胡梓方（朝梁）”一条，曰：
铅山胡梓方（朝梁），伯严吏部之诗弟子也。毕业于震旦、复旦二校。于泰西文学亦颇深造，林琴南译小说，多赖其助。《扫叶楼与星悟上人闲话》云：“士有百无能，能堪一世贫。偶然出临眺，高语隔轻尘。落日初归雁，西风昨忆莼。老僧话兴废，疑是六朝人。”《南康赖潇侯学于陆军饮诗庐有诗赋答》云：“短衣缚裤叹吾曾，旧稍歌诗看汝能。乡国论才真可数，酒怀作达总难凭。提携万感成孤注，缱绻百年几中兴。闻说旧怜石遗室，故应堂陛最先登。”《立秋日作》：“平生见事当苦迟，惟有秋来我先觉。一凉向晚练衣单，明日庭梧下犹绿。”
从夏敬观所作《忍古楼诗话》中，不但可以约略知晓胡朝梁生平，所列三首诗作也被视为其代表作，的确体现出了近代江西诗派的总体特征，严复评价的“瘦澹”与“冲澹傲兀”之诗风，确亦表露无遗。
严复题词中提到的“温叟”，即吴涑（1869—1920），号季实，字温叟，江苏清河（今淮阴区）人。清末曾任南京国文研究会成员、淮阴崇实书院掌院，民国初出任议员，亦是著名诗人与学者，曾协助胡朝梁翻译《孤士影》小说。《忍古楼诗话》中，亦专列“清河吴温叟（涑）”一条，称其“与王义门、梁公约齐名，诗思至清”。可见，严复对当时诗坛中盛行的江西诗派非常熟悉。他在题词中认为胡朝梁与夏敬观、吴温叟两位江西诗派宿将的酬唱之作，最能体现胡氏诗作的“功夫”与旨趣，一方面可能确实是从诗作本身的内容与品格来判定的，另一方面也间接的再次提点出了胡氏乃江西诗派嫡系中坚的资格。
对于胡氏诗作水平，严复还有“宜崝庐节庵诸公之信服如此也”云云。这里提到的“崝庐”，即陈宝箴（1831—1900），江西义宁人，晚清维新派政治家。据考，陈宝箴之子陈三立、孙陈寅恪均与胡氏与诗文酬唱；若严复所云属实，则陈家三代均与胡氏有诗文之交。至于严复还提到的”节庵”，即梁鼎芬（1859—1919），字星海，号节庵，广东番禺人。因曾弹劾李鸿章，名动朝野；后应张之洞聘，主讲广东广雅书院和江苏钟山书院。其诗词多慷慨愤世之作，与罗惇曧等人并称“岭南近代四家”。依严复之言，胡氏诗名，早已得陈、梁二宿儒大家之“信服”，确非浪得虚名。
严复题词中的时间落款“甲寅四月望日”，即1914年；可知题词时间大约是在1914年5月9日左右。此时的严复，已被推举为袁世凯政府约法会议议员；后被任为参政院参政，宪法起草委员。曾经的天演学家、译介先锋，此时公务繁忙、车马劳碌；但他仍为《诗庐诗文钞》这样一部诗文集欣然题词，且一篇是诗品之评语，一篇是诗学切磋之信札，足见其对这部诗文集作者的推重之意。
《诗庐诗文钞》作者胡朝梁（1879—1921），字子方，又字梓方，号诗庐，江西铅山人。1895年入江南水师水堂学习海军技术。曾到日本考察海军，为南琛、镜清等兵舰从官。1905年脱海军籍，入震旦学院随马良学法文、拉丁文。早年想游学欧洲学习文学，因资金困乏不果。后为两江师范学堂、上江师范学堂教习，并在中国公学任英文教师。入民国后，曾入职教育司，与蒋维乔、鲁迅等为同事，文教界交际广泛。一生潜心诗文，曾游于陈三立门下，被视为民国“江西派”诗人代表人物之一，与林纾、郑孝胥、樊增详等宿儒名流均有诗文往来，与陈寅恪亦有交往。又兼精通英文，曾助林纾译介外国小说（林纾为撰《诗庐记》，以记其事），自译《孤士影》小说，编译《美国内务行政》等。
胡朝梁不但与旧派文人多有交集，与新派知识分子也不乏交道。诚如周作人所忆述的那样，胡朝梁不但曾入职清代末年的江南水师，还曾入职民国初年的教育部门。鲁迅在教育部任职期间，就与时任社会教育司主事的同事胡朝梁多所往还，这些事迹，在1912年5月11日、1913年3月5日、6月2日、6月11日以及1914年1月2日的日记各有记载。可见，胡朝梁虽然“做江西派的诗，桐城派的文”，骨子里自是崇古尚雅，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与时俱进。
又如初由傅钝根主持、胡适与张丹斧都曾参与编辑的《竞业旬报》，这样一份创刊于1906年的白话报纸，其发刊辞就是胡朝梁所作。事实上，胡朝梁当时正在中国公学任教，既是胡适的英文老师，亦是与其多有酬唱往来的“诗友”，二人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后来，胡适在《四十自述》中，还特意提及了此事，称“胡梓方先生（后来的诗人胡诗庐）作发刊辞，其中有一段说：今世号通人者，务为艰深之文，陈过高之义，以为士大夫劝，而独不为彼什伯千万倍里巷乡闾之子计，则是智益智，愚益愚，智日少，愚日多也。顾可为治乎哉？”
据《严复日记》可知，胡、严二人的交往可能始于1909年。是年3月15日，严复“信与胡梓方”。1914年5月9日，记有“与胡梓方看诗并写扇”，此即《诗庐诗文钞》前两篇题词出处。在此之后，日记中未再见二人交往之记录。二人之交往，应当是纯粹的诗文之交，再无其它。
正如严复《诗庐说》开篇说到的那样，“铅山胡梓方旧治西学，晚而好诗”；胡朝梁的生命历程虽不算长久（享年仅43岁），但人生经历丰富，既是倾心于古典的诗人，也曾领受过欧风美雨的洗礼。长胡氏25岁的严复，对这样笃志于学的后进，还是颇为重视与欣赏的；对这样的“忘年交”，还是颇有一番赤诚之心的。《诗庐诗文钞》正文之前除了影印两篇严复的题词手迹之外，在正文之后的附录中，还将严复作的这篇《诗庐说》列于首位印出。这篇文章，最先刊发于1917年《小说月报》第8卷第3号；《严复集》即是据此版收录；后来，《严复集补编》亦据此版收录。这篇既表达严复对胡氏诗文推重之意，又表达严复个人诗学见解的重要文献，终于得以为更多的后世读者所知。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严复与胡朝梁同于1921年逝世。胡死后，友人蒋维乔将《诗庐诗文钞》辑印，已是1923年间的事了。而严复的弟子侯毅，则于1926年将严复诗文也辑印了出来，名为《瘉壄堂诗集》。此集中辑有一首《题胡梓方诗册并寄陈散原》，诗云：
此日耽吟咏，真成不世贤。
眼看文坠地，犹说力回天。
侧足五焉托，孤芳汝自怜。
寄声陈伯子，珍重为华颠。
此诗应当就是严复在通读了《诗庐诗文钞》原稿之后，所作诗咏。诗中“眼看文坠地，犹说力回天”之句，恰与《诗庐诗文钞》中“风雅未坠”云云，互相呼应。可知，此诗也作于1914年5月前后。只是此诗原札，或因“并寄陈散原”（即胡朝梁之师陈三立），而未留在胡朝梁处。否则，蒋维乔在辑印《诗庐诗文钞》时，定然也会将这首诗的严复手迹附印于卷首。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严复一生以推重“天演”之学、译介西方学说名世，于古体诗文一道并不经意，亦不以诗名；殊不知，严复与胡朝梁的这一番“诗缘”，仍在中国近代诗坛留下了微妙印迹。汪辟疆（1887—1966）于1919年撰成的《光宣诗坛点将录》，就曾将严复列入，点为“地满星玉幡竿孟康·严复”；胡朝梁也在列，点为“地会星神算子蒋敬·胡朝梁”。遗憾的是，此录于1925年分五期连载于《甲寅》杂志（第一卷第五号至第九号）之际，严、胡二人俱已作古。
近百年后，抚读《诗庐诗文钞》，但见严、胡二人酬唱往还诗痕历历，近代文坛各色人影憧憧——“天演”时潮与“诗庐”古典，那些“佚文”与“逸史”，皆在此交迭吟唱、异曲同声，真真别有一番兴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