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何最爱是“紫鹃”

提到陈寅恪,免不了即刻就会想到吴宓(1894—1978)。二人本即挚友,终生可谓至交。早在哈佛大学就读期间,陈、吴二人与汤用彤,便被誉称为“哈佛三杰”。归国后,吴宓乃清华大学国学院创办人之一,而陈氏则被聘入国学院任导师。二人可谓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

据说,陈、吴二人的交谊,还是因一首关于《红楼梦》的诗而致“友情益挚”的。早在1919年,也就是陈与吴谈起“五等爱情论”之际,吴恰又在哈佛演讲《红楼梦新谈》,陈为之作诗题辞,诗云:    等是阎浮梦裹身,梦中谈梦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    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    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怆神。

这一题诗,足见陈、吴二人确因《红楼梦》互引知音、缔为挚友。事实上,吴宓不但个人极爱读《红楼梦》,学术上也曾着力研究《红楼梦》,还将其研究心得作为其授课内容,在大学课堂上多次讲述。稍稍翻检上个世纪的一些旧报刊,不难发现,这位曾经以西洋文学研究及国学传承为己任的吴教授,一度以“红学家”身份,频频亮相于课堂与报道之中。

譬如,1949年11月24日的重庆《大公晚报》之上,就刊发有一条题为《红学专家讲红楼梦》的简讯,报道称,“吴宓教授将应南泉新专学生请,赴该校讲'红楼梦研究’》”。这一简讯,虽只有短短十余字,其历史“份量”却不小。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一简讯的出现,意味着吴宓极可能是新中国建成之后,第一个被国内公共媒体称之为“红学专家”的学者。

那么,当时吴宓怎么会还滞留在西南后方,怎么还在重庆任教授课呢?抗战胜利之后,1943—1944年曾代理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1944年秋又到成都燕京大学任教的吴宓,为何还没有随校迁返北平,为何还要在这西南一隅讲授他的“红楼梦研究”呢?

原来,抗战胜利之际,吴宓即有意择居后方,决意能远离中心城市,以期静心专注的从事学术研究,不再受世事纷扰而流离失所。1945年9月,吴宓即入四川大学外文系任教授,1946年2月,又推辞了浙江大学、河南大学要他出任文学院院长之聘约,到湖北武汉大学任外文系主任,1947年1月起主编《武汉日报·文学副刊》一年。

其间,清华大学梅贻琦一再邀其返归北平任教,至1949年广州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以其挚友陈寅恪为号召,力邀其出任该校文学院院长;此外,教育部长杭立武也邀其出任台湾大学文学院长,面对这些纷驰南北的盛邀,吴宓却一律未允,竟于1949年4月底飞赴重庆相辉学院任外语教授,还兼任梁漱溟主持的北碚勉仁学院文学教授,算是正式入蜀定居了。

正是在入蜀定居之初,吴宓开始重拾其多年研读《红楼梦》的心得,开始乐于在学校师生之间讲授并研讨《红楼梦》相关专题了。时间回溯到1949年5月24日,《大公晚报》上就刊有一组总题为《远乡同学纷作归计,吴宓教授讲红楼梦》的简讯,专门报道重庆相辉学院内的师生动向。报道中称:

大局动荡 ,远乡的同学纷作归计,统计离校者,已有二百余人。

吴宓教授来校已近旬,除开文史系之课外,很少活动,二十五日应青春亭社之请,将作学术讲演,题目“红楼梦”,至时听众料甚踊跃。

试想,在国民党政权行将崩溃,军政局势都十分动荡的情形之下,当年的“陪都”重庆各大院校人心浮动,相辉学校已然有二百余人学生离校的情势之下,刚入校任教不久的吴宓,却一改平时“很少活动”的生活状况,应邀去做主题为“红楼梦”的讲演了。这样的做派,如果不是极爱《红楼梦》者,恐怕是很难做到的罢。

事实上,还在武汉大学任教期间,吴宓便已然显露其浓厚的“红学”兴趣,圈子内外都渐以“红学家”视之。1947年3月6日,吴宓更将其《红楼梦》读书心得全盘托出,撰成一篇长稿,公开发表在了武汉《力行日报》之上。

此举倒不是为了给学生们授业解惑,也不是为了与什么别的“红学家”切磋研讨,最初的起因,只是为了澄清朋友圈里一度称其为“妙玉”化身的戏谈。此文开篇首段,明确表达了为文初衷,吴宓这样写道:

昔年在清华园中聚餐,同座诸友以《石头记》中人物互拟。刘文典教授以宓拟妙玉,谓宓“气质美如兰,才华馨比仙”,我实愧不敢当。然心中亦颇自喜。南渡后,居昆明,乃改《世难容》曲,以自悼自况。于是世传宓尝妙玉云云,其实非也。……然宓于《石头记》中人物,所最爱敬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者,厥为紫鹃。

原来,吴宓在清华任教时,曾与诸多友朋以《红楼梦》中的小说人物相互比拟。这就类似于近现代文化圈里曾流行一时的什么“文坛点将录”、“画坛点将录”之类,是将文学文艺领域内的一些杰出或活跃人物,用《水浒传》一百零八将的名目来加以比拟。而吴宓一帮人,则是用《红楼梦》人物来加以比拟的,自然又别是一番特异风味了。

清华友朋之中,著名学者、以“狂人”自居的刘文典,将吴宓比拟为“妙玉”。吴宓虽“愧不敢当”,“然心中亦颇自喜”。这相当于说,吴宓当时是表面上谦称不可,而内心却对这样的比拟感到“自喜”的。“七七事变”爆发之后,吴宓随清华师生南迁至云南昆明,一度仍以妙玉的精神气质“自悼自况”。不过,情随世变,时过境迁,在流徙西南后方的后半生历程中,吴宓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最爱是“紫鹃”。

于是,吴宓写成了这一篇《论紫鹃》,在武汉的报纸《力行日报》上全文发表了出来。此举一方面要说明自己从精神气质与情怀寄托上而言,已不是那么如先前友人们评说的那样接近于“妙玉”了;另一方面,则是要表达自己确实非常推崇“紫鹃”的情怀与操守,如果可能的话,自己的后半生更愿意尽力做一位像“紫鹃”那样的人物。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论紫鹃》全文发表三个月之前,上海以及江沪地区的读者,恐怕就大多已知晓了“吴宓爱紫鹃”的典故了。1946年12月26日,一篇题为《吴宓爱紫鹃》的短文,已然刊发于上海《东南日报》之上。短文别无其它内容,就是径直摘录了《论紫鹃》的首段,确乎已表明了“吴宓爱紫鹃”之说,断非空穴来风了。或因上海读者读此摘录短文仍感意犹未竟,于是乎,该报又于1947年3月20、21日两天,全文连载了《论紫鹃》一文。“吴宓爱紫鹃”的典故,也就此更为国内读者所周知与熟知了。

之所以那么推崇“紫鹃”,吴宓的理由非常充分;简言之,这是一位忠于理想的人。认定“紫鹃”是一位忠于理想的人,乃是出于其倾心爱护、全力守护“林黛玉”之故。吴宓为之解释称:

《石头记》一书所写之理想精神,为“美”与“爱情”,而此理想与此精神完全表现寄托于林黛玉之一身。林黛玉者,美与爱情之结晶也。黛玉既为此理想与精神之代表,不得不终生忧伤憔悴痛苦呻吟,而彼时大观园中能同情而赞助林黛玉者谁乎?曰:紫鹃一人而已。

一番解释之后,吴宓遂列举《红楼梦》回目中关涉紫鹃的多处情节,逐一点评其“忠于理想,甘为理想牺牲”的种种事迹,可谓赞佩之至。文末,吴宓向亲友世人宣称:

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吾实敬爱其人。吾愿效絜紫鹃,且愿引紫鹃以自慰,终吾之余年也。吾亲吾友,欲知宓者,请覩紫鹃!”

【焚稿断痴情】,清末绘本,描绘黛玉焚毁诗稿,紫鹃陪侍临终的情景。

这一文末宣言,足见这年过半百的吴大教授,的确已将“紫鹃”视作了自己的灵魂楷模,确实是爱“紫鹃”爱得深沉啊!

联系到吴宓晚年景况与遭遇,那“忠于理想”的甘苦自知,那近于“紫鹃”的生涯行迹,既可谓一语成谶,亦可谓求仁得仁。当然,这样的比拟与说辞,几乎又回到“索隐派”的做派,那是“旧红学”的老套,可不是“新红学”的旨趣。在此,权作题外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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