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布罗茨基谈布罗茨基(2)

在写第二篇文章前,我重新翻出来《布罗茨基谈话录》和《布罗茨基传》,由于国内关于布罗茨基诗的译介较少,而且质量也参差不齐,因此我只能借助有些的资料读到零星的片段,比如这首《罗马哀歌的结尾》:

请俯下身来,让我来对你耳语:我

感激一切:感激鸡的脆骨

感激剪刀的咔嚓声,既然这剪刀

是你的,它已为我剪开黑暗

黑倒没什么。没关系,其中

没有手没有脸也没有他的椭圆

物越是无形,就越是可信

既然死亡曾存在于大地

那么它也就无处不在

你第一个遭遇了此世,是吗?

不过那没有完全分为两半的

东西,还留在钉子上

我在罗马。沐浴着阳光

只有废墟才能有这样的幻想

我的视网膜上有个金色的斑点

足够应付黑暗的整个长度。

正如布罗茨基传记的作者列夫·洛谢夫所言,这首诗显然是诗人和上帝的直接的交谈。在布罗茨基的心目中,文本、“话语的部分”记忆他那种贺拉斯般的纪念碑是唯一的死后存在方式;这个观点他曾在《怎样阅读一本书》提到过,也在他的诗《水灾风景》中提到过:

“笔在世纪中能留下更长的犁沟,胜过你们提着香炉的永恒生命。”

如果说对于布罗茨基所喜爱的斯多葛主义者来说,哲学就是死亡的练习,那么显然对于我们的诗人,诗歌便是这种练习,对死亡的恐惧,对虚无的敬畏都让位于对飞驰的生活之丰富多样性的细致的、快乐的关注。如果说一个诗人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们可以说,诗歌帮助我们克服死亡。


四、悲伤与理智

布罗茨基在同名文章《悲伤与理智》里分析了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两首诗《步入》和《家葬》,长度达50页之多,尤其是分析第二首诗《家葬》。

这首诗发生在客厅和楼梯间,主角是夫妻两人,隔着楼梯外的窗户可以看到他们死去的孩子的坟墓,而整首诗基本上由夫妻两人的对话构成。诗的开头,丈夫在楼梯下看见妻子正在下楼,他看到妻子下楼的时候不断回望着一个看起来很可怕的东西,然而丈夫不知道妻子看的是什么,于是他开口询问;妻子拒绝回答,我呆滞地坐在了楼梯上。

诗的核心就是围绕夫妻间徒劳无功地交流产生的,丈夫试图扮演好他的模范角色,然而他无法理解妻子为何会因为他会挥着铁锹碰他们孩子的坟墓上泥土而感到痛苦。这不禁让人想起了乔伊斯的中篇小说《死者》。

《死者》的故事是由一个家庭的宴会的举行和宴会过后加布里埃尔和妻子格莉塔的对话构成的,和弗罗斯特的《家葬》相比,乔伊斯的故事里也有两个重要的地方发生在楼道间和对话里。

宴会即将过去的时候,加布里埃尔在过道的一个暗处盯着楼梯望,一个女人站在靠近第一段楼梯拐弯的地方,也在阴影里;加布里埃尔看不见她的脸,可是他能看见她裙子上赤褐色和橙红色的拼花,那是他的妻子:

‘她倚在楼梯扶手上,在听着什么。加布里埃尔见她一动不动的样子,感到惊奇,便也竖起耳朵听。但是除了门前台阶上的笑声和争执声、钢琴弹出的几个和音和几个男人的歌唱声音之外,就再也听不出什么了。

他静静地站在过道的暗处,试图听清那声音所唱的是什么歌,同时盯着他的妻子望。她的姿态中有着优雅和神秘,好像她就是一个什么东西的象征似的。他问自己,一个女人站在楼梯上的阴影里,倾听着远处的音乐,是一种什么象征。如果他是个画家,他就要把这个姿势画出来。她的蓝色毡帽可以在幽暗的背景上衬托出她青铜色的头发,她裙子上的深色拼花衬托出那些浅色的来。他要把这幅画叫做《远处的音乐》,假如他是个画家的话。”

妻子格莉塔听得是达西唱的一首歌《奥格里姆的姑娘》,而这首歌是很久很久之前,由一个很年轻的很喜欢她的一个男孩迈克尔所唱。那会儿格莉塔在老家和她奶奶住在一起,迈克尔是一个在煤气厂工作的农村小伙,她曾经和格莉塔很亲密,然而后来他得了肺结核一类的病;病情加重后,格莉塔再也没有见过迈克尔,直到有一天,格莉塔要离开老家的前一天夜里,她正在屋内收拾东西,忽然传来了小石块砸到窗户上的声音,格莉塔跑了下来,看到迈克尔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公园的树下,那时候天正下着雨,迈克尔说他不想活了,而格莉塔一直劝他赶紧回家,不然这雨会要了他的命的……格莉塔还是离开了这里,然后一周之后,迈克尔死了。

因此,在这次家宴上,达西重新唱起《奥格里姆的姑娘》这首歌的时候,格莉塔不自禁地想起了迈克尔,而加布里埃尔呢?这个标准的中产阶级丈夫,在回家的路上(正下着大雪)忽然拥起了莫名的情欲;他想和格莉塔做爱,然而回到旅馆后,他的妻子全然沉浸在对迈克尔的回忆之中,这让他感到挫败。

哭过后的格莉塔最终躺在床上睡着了,外边的雪依然下着,慢慢地,情欲散尽,加布里埃尔的挫败感也没有了,他不再为迈克尔的存在感到痛苦而开始考虑这个由生者和生者关于死者的记忆构成的世界,

“他的灵魂已接近那个住着大批死者的领域。他意识到,但却不能理解他们变幻无常、时隐时现的存在。他自己本身正在消逝到一个灰色的无法捉摸的世界里去:这牢固的世界,这些死者一度在这儿养育、生活过的世界,正在溶解和化为乌有。”

外面的雪依然下着,它们纷纷飘落,厚厚积压在窗外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加布里埃尔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五、两卷文学地图

每个人都会从一本书里抽取出他希望得到或最终得到的东西,而我从布罗茨基的传记和访谈录得到的最大收获是一个验证,当然是一再的验证,关于作家或诗人;次之,得到的是一份阅读清单:这是一幅世界地图,每个人潜心于阅读或写作的人内心总有一幅有待不断完善的阅读地图。因此下面我将仅仅列出布罗茨基在美国授课时提供给学生的书目,以及他在《怎样阅读一本书》中提出的一些诗人名单。

在我看来,诗人谈诗人给我们带来的启发就像维吉尔带领但丁游历地狱,他们会提醒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各个角落里大致居住着什么;而批评家谈诗人同样会为我们提供相对清醒的视角,比如哈罗德·布鲁姆、乔治·斯坦纳这些;然而,无论是谁都无法替代我们自己对自己的引导,没有独特的个性,我们无法从引路人那里得到完整而合适的启示。因为,作品才是作品伟大的原因,如果耐心足够,我们会比谈论作品的人走得更远。

1.在第一天给美国的学生上课的时候,布罗茨基给他们提供了一份书目并说道:

“这就是你们应该为之付出生命中接下来两年时间的东西。”

书目的开头是《薄伽梵歌》、《摩柯婆罗多》、《吉美伽美什》和《旧约》,接下来是三十来部古希腊和拉丁经典作家的作品,在他们之后是圣徒奥古斯都、方济各和托马斯·阿奎那,然后是马丁·路德、加尔文、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拉伯雷、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贝尔努托·切利尼、笛卡尔、斯宾诺莎、霍布斯、帕斯卡、洛克、休谟、莱布尼茨、叔本华、克尔恺郭尔(但没有康德、没有黑格尔!)、德·托克维尔、德·屈斯蒂纳、奥尔加·伊·加塞特、亨利·亚当斯、奥威尔、汉纳·阿连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约瑟夫·罗特(拉德茨基进行曲),还有一份由44位诗人构成的名单,这份名单开头几位诗人是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等。

2.在短文《怎样阅读一本书》中,布罗茨基给我们提供了一份长长的诗人名单:

“如果你们的母语是英语,我可以向你们推荐罗伯特·弗罗斯特、托马斯·哈代、叶芝、T.S.艾略特、温·休·奥登、玛丽安娜·穆尔和伊丽莎白·毕晓普。如果你们的母语是德语,我推荐的是莱纳·马里亚·里尔克、乔治·特拉克尔、彼得·胡赫尔和戈特弗里德·贝恩。如果你们的母语为西班牙语,那就是安东尼奥·马查多、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刘易斯·谢尔努达、拉斐尔·阿尔维蒂、胡安·拉蒙·希门内斯和奥克维塔奥·帕斯。如果你们的母语是波兰语,或者,如果你们懂波兰语的话(这将成为你们的一个巨大优势,因为本世纪最非凡的诗歌就是用这种语言写成的),我则乐于向你提起列奥波尔德·斯塔夫、切斯拉夫·米沃什、兹比格涅夫·赫尔伯特和维斯拉瓦·辛姆博尔斯卡。如果你们的母语是法语,那么当然是纪尧姆·阿波利奈尔、儒勒·苏佩维埃尔、皮埃尔·勒韦尔迪、布莱斯·辛德拉斯、保尔·艾吕雅的一些作品,阿拉贡的少许东西,以及维克多·谢加仑和亨利·米恰尔。如果母语是希腊语,你们就应该读一读康斯坦丁诺斯·卡瓦菲斯、乔治·塞菲里斯和雅尼斯·里特索斯。如果你们的母语为荷兰语,那就应该是马丁努斯·尼约赫夫,尤其是他令人震惊的《阿瓦特》。如果母语是葡萄牙语,你们就应该读费尔南多·佩索亚,也许还应该读一读卡罗斯·德鲁蒙德·德·安德拉德。如果母语为瑞典语,就请读圭纳·埃克路夫、哈里·马丁逊和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如果母语为俄语,那么至少可以说,要读一读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奥西普·曼德施塔姆、安娜·阿赫马托娃、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弗拉基米尔·霍达谢维奇、维列米尔·赫列勃尼科夫、尼古拉·克留耶夫。如果母语为意大利语,我不想冒昧地向在座的各位提供任何名单,假如我提起了夸西莫多、萨巴、翁加雷蒂和蒙塔莱,这仅仅是因为我早就想向这四位伟大的诗人表达我个人的感激之情,他们的诗句对我的一生产生了相当重要的影响,能够站在意大利的土地上对他们表达感激,我感到非常高兴。”

在敲完这些字的过程中,一句话不断从我的脑海中闪现:

一步(部)也不能少。这里面,没有捷径而言。


六、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

对于布罗茨基而言,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是一段漫长的旅程;然而这段旅程对诗歌来说,仅仅只是一次访亲而已,正如从波兰同样来到斯德哥尔摩的米沃什一样。一个人若能抛开关于受迫害和被专制的偏见,那么他会以更清醒的意识重新审视他们曾经所生活过的国家遭受的苦难,以及他们的国家带给他们的磨难。正如普里莫·莱维在《被淹没和被拯救的》所做的尝试那样,他并没有仅仅将矛头指向纳粹和集中营的建造者,也指向了集中营的内部,这意味着他对战争和苦难的反思超越了这段历史,更指向人性——人性的污秽的一面。关于这类探讨的书不胜枚举,如《失明症漫游记》,如《蝇王》,如《船夫日记》,这里不再一一列举,还是让我们回到布罗茨基。

《布罗茨基传》的作者谢洛夫认为布罗茨基的确是一个不问政治的人,诗人的非政治的表现并不在于他对时尚的政治题材的回避,而在于他不认为那些政治题材具有永恒的意义。

“善与恶在社会生活中的显现,对于他来说只是人的天性中固有的摩尼教冲突的个别事件”。

但是,这不意味着布罗茨基拒绝或者回避政治。奥登在《阿喀琉斯的盾牌》中讨论的那个衣衫褴褛的男孩,那个毫无意义地做出强奸的恶性的男孩是在诗人奥登看来是由男孩生长的环境决定的——那个环境里充斥着贫穷以及因贫穷而派生的残忍;布罗茨基继承了奥登对于恶的形象的反思又有不同,在他的诗《坐在阴影之中》,作恶的不是衣衫褴褛的男孩,而是一个嘴巴里含着糖果、在公园里玩耍的淘气鬼,因此在布罗茨基看来,“孩子身上的恶不是由社会和经济因素决定的,而是由人类学因素决定的”。

好了,写到这里,我必须承认讨论政治并不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米沃什在《诗的见证》里援引的西蒙娜·薇依以及诗人米沃什自己有着更好的关于历史、政治、苦难、诗歌的讨论,因此最后还是让我们回到诗歌。

斯德哥尔摩并不仅仅代表代表一个地理学上的瑞典城市,也不仅仅止步于诺贝尔文学奖,布罗茨基从彼得堡长途跋涉来到这里送来的主要还是他的诗,就连诗人自己也多次强调,诗歌永远有着比诗人更长久的寿命。在布罗茨基的授奖演说《表情独特的脸庞》中,诗人提倡我们在更为实用而较少玄虚的意义上来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美拯救世界”的看法,或是马修·阿诺德的“诗歌拯救我们”的观点,因为——

这个世界大约是不堪拯救的了,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或许如此,但单个的人总是能被拯救的,因为美学鉴赏力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发展得相当迅速:一个人,即便他不能完全弄清他是什么以及他究竟该做什么,他也能下意识地知道他不喜欢什么以及什么东西不合他的意。

因此最后,让我们回到一个对于布罗茨基来说最重要的角色上——诗人。

布罗茨基曾经用了接近40页的篇幅分析了温斯坦·奥登的长诗《1939年9月1日》,这首长诗的最后:

我所拥有的只是声音

用来拆开折叠的谎言

耽于肉欲的普通人

头脑中浪漫的谎言

以及属于权力的谎言

权力的建筑高耸入云

没有任何事物如同这个国家

没有任何人单独存在

饥饿让公民或警察

别无选择,

我们必须相爱否则死去

但愿我,虽然跟他们一样

由厄洛斯和尘土构成

被同样的消极

和绝望围困,能呈上

一柱肯定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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