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一千道河床 ——论历史理解与历史编纂

历史中从来就没有 “历史” 这样东西,有的仅是具体的诸事与诸理。这一点最明显地体现于历史学的语言:历史学没有自己的术语体系,其语言皆取自政治、宗教等诸多领域。反之,无论是对于法学、经济学等社会科学,还是对于艺术学、文学等人文学科而言,诸学科中的 “历史主义” 都被视作动摇了学科的基础、边界与自治权。自从曾经作为 “第一科学” 统摄万理的形而上学沦为无底深渊,诸学科就被抛入了 “历史” 之河流。诸学科中的诸规则须与其他学科的规则相结合方能作用于世界,甚至这些规则本身也依赖历史中形成的话语意义和欲望,它们只在某些时代被习以为常,因视域的局限而被认为是 “自然” 的。

“历史” 是有限之人对无所不包的巨大整体的命名,其中包含相互关联的万事万理,历史学的命运即是求面面俱到而不可得。本文展示的并非历史的具体方面,而是历史知识的构造和限度;主要讨论两个彼此牵连的问题:诸语境下的诸意义的理解何以可能,以及历史世界的诸部分何以相互关联成为整体。

全文3.5万字,以下为分节链接与内容提要:

第一节:殊别的对象与公共的意义

历史学相较其他学科,更重视对殊别事物的研究。本节却说明:我们对殊别事物的理解,依赖于对公共意义的理解。脱离语境的专名没有意义,即便为特殊主义辩护亦须依赖公共语境。本节也将同时澄清 “独一无二” 的 “个体” 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二节:历史理解中的自然理解

历史理解皆有 “前理解”,本节首先区分了前见与偏见。然后以 “政治” 之范畴为例,说明对政治史的理解,须基于对规定了 “什么是政治” 的普遍范畴的自然理解。最后论述了军事和音乐中的 “自然理解”,以及军事史、音乐史如何基于其上。

第三节:意识形态的分析与共情

意识形态隐喻、类比的任意性导致了理解的困难。本节阐明了共情的原理与限度,并以民族主义为例,分析其中哪些意义是公共的,能被普遍地理解,哪些属于私人情绪,相关共情也只是推己及人的误解,并指出:能否恰当解释某意识形态,与是否认同或信仰它无关。

第四节:心智史的诸方面

本节选择性地讨论了心智史的几个方面:首先讨论了心智与意识形态的区别、联系与相互影响的方式,然后讨论了现代人的身体观和用于构造心灵的 “内在世界” 的隐喻,以及政治史中的心理-物理隐喻,最后讨论了心智史视角下的 “死” 与 “爱”。

第五节:文本解释与作者意图

作者意图是文本意义的一环,本节首先讨论了以欺骗为写作意图的文本何以仍可作为史料;然后讨论历史学家 “选择性地” 研究历史的些许可能意图;最后以两句古史书中农民起义的 “平等主义” 宣言为例,分析 “平等” 在道德与政治上的意义,解释其作者意图。

第六节:作为历史之一部分的科学史

以非历史、非人的物质运动规律为对象的物理学的语言和工具却都是历史产物,它解释的也都是迄今现象,人类只能将其理解为历史的。本节将阐述历史主义视角下的 “划界问题” 是无解的,并区分科学史中关涉世界观革命的 “核心”,与科学史与历史之其他方面相关联的“外围”。

第七节:历史中的连续与断裂

首先,历史连续性命题只对局部有意义,对历史整体没有意义,略谈了 “起源的神话” 与 “终末的视角”。其次,历史诸方面之间的相互影响会滞后、不共时,凡 “分期” 皆以少数几个方面的变化节点,强行为历史其他方面分期。最后略谈了关注剧变和渐变的两种分期模式。

第八篇:历史中的诸因诸果

历史学 “因果” 区别于充足理由律,是复数的诸因诸果,多面的因果之网不能简化为单一因果链。对现实因果的理解依赖对可能假设的理解。越无法被结构性地溯因之事越成为 “事件”。并以一战的爆发为例,略述军事、外交、技术、文化和私人性格诸原因在其中的作用。

第九篇:历史中的偶然与规律

首先讨论了历史 “偶然” 的三种意义:只有意识流的生灭是真偶然,意外后果、“克里奥帕特拉的鼻子” 并非偶然。然后以修昔底德陷阱为例,分析构成该历史 “规律” 的要素,讨论其诸多变形、诸限制条件、历史中诸规律之间的矛盾,最后阐述了规律既可成就稳定亦可导致僵化。

第十节:历史重要性与历史编纂中的道德预设

首先,历史编纂须将诸事的重要性排序以作取舍,而 “重要性” 背后必有道德预设,并以德性论、功利论这两种道德哲学为例,阐述二者如何衡量事物的历史重要性。一切重要性都是生活史中的重要性,本节将介绍何为生活史。历史学之于生活无任何直接价值,本节将论及该学科价值何在。

总结

建立在 “体验”、“重演”、“共通感” 等词汇上的历史解释学看似揭示了 “认识能力” 的心理机能,仿佛一举概括了历史诸方面赖以被理解的共性原则。然而这些词汇外在于历史,它们是现代生活的哲学家们为了批判形而上学并与自然科学划清界限[1]而搭建的解释学体系轮廓,并非理解生活世界中的诸意义的具体方法。历史哲学不能仅停留在历史之外谈论如何 “认识” 历史,而须通过展示生活世界中的些许一般构造,来展示我们赖以理解历史的一些较坚实的前设,及其它们在诸历史情境下的诸作用。

由于生活世界的普遍关联,历史是一个单数的整体;然而在人有限的视域中,历史学只能是复数的诸方面。历史学不是对历史诸方面的逐一分析,而是对其间相互作用导致的万千变化的综合理解,它是一切交叉学科中的最交叉者。每一门具体学科都是一个视角,它们所发现或发明的规则综合作用于整体的历史;唯独历史学没有自己的视角,历史学的视角是诸学科瞥向与之相关的其他方面的余光。将历史分析为诸面是为了选择展示其中某些构造,即便是政治学中的 “预期” 或经济学中的 “稀缺” 等普遍范畴,其具体作用形式亦取决于历史的其他方面的条件。历史中常有规律,但每一规律皆受其他规律限制,且诸规律之间也会相互冲突;因此试图发掘社会规律以改造未来的思想,亦须求周全、忌专横。人们常将历史比作河流,维特根斯坦将我们赖以理解生活世界的语法命题比喻成河床;然而他清醒地指出,河床也不一定就永恒不变。[2]

历史中包括了诸学科的诸原则,它们构成了历史研究的原则;这使得历史学的诸方法与诸对象同样浩瀚无尽,因此对诸方法的反思同样只可能是有选择的。历史学不能完全还原为诸社会科学的规律和结构的研究,本文亦多次标记出了它的另一方面,即历史中的私人与偶然因素,它们可叙述而不可分析。本文讨论的问题仍是依凭相关思想史的崎岖话语构筑起来的,因此是一篇运用新方法澄清旧问题的文章,所举案例皆为展示我们赖以理解和编写历史的些许规则。然而对于思维真正清晰的历史学家(或任何寄身于历史河流中的人)而言,本文所作的展示无关紧要,文中的道理也已经寓于他每日的操练之中了。历史学没有任何直接用处,它是德性与智识的训练场,最终是为了让经受过训练的人们,更好地投身于正在进行的历史。雅克·巴尔赞曾提及一句话:“教养是你忘掉一切刻意学习过的东西后的所剩之物”,一个在这一训练中真正成熟的人可以忘掉历史学。

[1] Wilhelm Dilthey, Introduction to the Human Sciences, trans. Michael Nevill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 136-160.

[2] Ludwig Wittgenstein, On Certainty, trans. Denis Paul & G. E. M. Anscombe. Oxford: Blackwell, 1969. §95-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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