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生产队长白崽
生产队长白崽
湘中山坳坳,暗褐色颗粒状沙丘和金黄色碎花刺槐树,包裹着一白姓小村,有十几户农家,一百上下人口,几十个劳动力。这样的村庄,在湖南中部平常又普通,却有革命的天性,单纯而彻底。
解放了,胜利了,日子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百废待兴,填满肚子是当务之急。
开展农业生产,自然就得有人领头,招呼大伙出工收工。或许因为当地农民革命性强,政治觉悟高,就免了举手表决形式选举的过程,大队的副大队长回家吃饭顺路到白村,宣布一项大队长的口头命令,直接任命了一名中国级别最小、官位最低的管理干部,那时叫生产队长。
他长相虽不至于丑陋,但五官有些不端,眼睛白带多而黑珠小。他甚至还有一些口吃,紧张时说话结巴。能走马上任,不是因为他特别能干,也不是因为他劳动力指数特别高。或者,因为贫农出身,上无爹娘,下无子女,根子红,苗儿正。或者,正如算命先生所说,是他祖上积了德,时运到了。
算命先生走后,一天深夜,月朗星稀,与牛为伴、衣衫褴褛的他,不知是得了信儿,还是有了心思,突然疯疯癫癫地,阴差阳错地,从牛圈里奔出来,险些撞倒从公社开会路过牛圈的大队长。他像是闯了大祸,幸好神志还算清醒,一边傻傻地笑(本来就不会说话),一边顺着拿些早已预备的酒糟,聪明乖巧不着痕迹地,主动亲自贴心地护送大队最高领导回家。
冥冥之中,他像中得了彩头,交到了好运,从此,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就像时运儿真要来了,凭谁挡都挡不住的那种架势。
大队长在大队范围内,事无巨细,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威望高,酒量大,那是远近出了名的。大伙儿,早就看得明白,再大再难的事,只要大队长出面,就难不倒,难不住。
据说,大队长是早些年打北边来的,那年腊月,因为大腿受了枪伤,与部队走散了,就落在这了。
人生地不熟,孤孤单单过着这些年。大队长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明明了了。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谁,像今天小白娃这样待他,体贴入微,周到细致。大队长滚烫激荡之情油然而生,就像稻田久旱的禾苗长久渴望降临的甘露突然得到雨水的滋润,就像北方漫漫长冬过后早春的白杨奢侈地享受阳光的照耀。
夜晚,大队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轻轻掀开盖在上身塞满破碎棉花的蓝色碎花破旧麻布被子,从斑黑破旧三脚不稳的樟木方凳上取来腊黄色破旧军用棉袄披在肩上,趿拉着一双白底青面手工纳线穿底的破旧布鞋,就着高挂在天空里冷艳的月色,忍着大腿内残存的弹片时不时产生的刺痛,在地主那没收充公的青瓦青砖屋房里,跛着脚小声地来回踱着碎步。
小白这娃,无爹依靠无娘痛,这么大冬天,这么大黑夜,不畏严寒,还在饲养牲口,看护牛群。现在都新社会了,总有些管得着的,也应该管得着的。这样的暮青(大队长刚刚想到的新词,青年马上要过完了,到壮年还有些距离),必定是大队要紧紧依靠、着力培养、重用的对象。
对,应该做出个样子,让大伙儿瞧瞧,明白些道理,受到些教育,陶冶些品性。
大队正在为小白村没有合适的人负责农业生产而苦恼着。这会儿,大队长想着想着,灵光一闪,就有了主意。
大队长的工作时间里,从来都不分是白天还是夜晚,不管下刀子山,还是闯地雷阵,干部们随时准备听从大队长的召唤。
于是,顺理成章,大队长提议,连夜召开会议,研究,他,孤儿,放牛娃,白崽,任白村生产队长。
那时,也不兴竞争上岗、民主推荐啥的,既然大队长都亲自考察过了,其他干部也没有意见,全部举手赞成,并为大队长超强的决断能力,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而鼓掌喝彩。
当然,干部们也不能有个啥意见,也根本提不出啥意见来。
末了,大队长在会上,还特别强调说,从今以后,生产队长一概不能省略叫队长,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这要做为一条纪律,贯彻到底。
走出由古色古香的祠堂简单改造而成的大队部会议室,东方的天边已经挂着一抹红霞,大队长像完成了一次战术部署打了胜仗一样,心情无比轻松,全没有一点儿倦意。
突然,大队长又想到,小白整天东游西荡,常常不着调儿,有些不放心,怕白娃关键时刻捅篓子,像干泥加水调成的稀泥扶不上墙。
赶紧叫住民兵营长,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民兵营长按大队最高指示,迎着朝霞,亲自造访牛棚,对小白如此这般好生调教。
平时看似傻乎乎的小白,很快明白有重量级人物开始拿他当一回事了,当一个人物看待了,就像走上了初升太阳照耀着的光明大道,得意忘形,手舞足蹈,活蹦乱跳起来。
在那个年代,有了上级的任命,自然就有了合理性,必然就有了合法性。但是,权威这东西,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会一劳永逸,更不会自然而然地产生。
小白干上生产队长,按部就班履职。早上太阳出来,打铃出工,先把活分配给大家,然后,便扛起锄头,到田埂地头上,塘间丘陵,东瞧瞧,西看看。一整天,也没见他个身影儿。他也不管你干没干,干多干少,干好干坏,也不管你会不会干,遇到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帮助。反正,到时,只听那时刻围绕身边不离左右的或别的什么人咬咬舌头,就准了数。
当然,小白也有些遗憾。因为,那时,没有相机,也没有手机,更没有微信群,他没有办法随时记录亲自到田间地头转悠的音容笑貌,更没有办法把他那威武挺拔的光辉形象拍成工作照片或摄成鲜活画面,放到群上,再附上带着咕噜咕噜鼻音的几句土话,还有那随时会发出的憨憨的傻笑声,或,取悦于白村社员,或,闻达于大队干部。
但这难不倒他,他有自己的法子。傍晚太阳落下,打铃收工,他自顾自话地说上几句,大致是他转到了哪里,或是与某某大队干部见了面握了手,或是几句不明就里的政治口号,或是现买现卖几句道听途说的耳跟子话。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会片面而不是全面地,选择性把另外一些话隔三差五,单独向大队长正式非正式地反复汇报。
至于他在槐树林想着偷偷摸一下谁家漂亮媳妇的屁股,或在菜地里背着大伙偷吃了一个菜瓜,或在杂草窝里蹲着干了一回那事儿等等,就像根本没有发生,也像是别人代他做了,与他毫无关系,毫无瓜葛。他绝口只字不提,或许早已忘记,或许不值一提,或许心中有愧。总之,白崽形成了自己的套路,他只在乎强烈的仪式感,至于内容,见鬼去吧,不是生产队长份内应有之责。
至于今天有什么小结,明天有什么计划,谁表现好,谁比较扯蛋,工作效果如何,工作进度如何,他一律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既没有千里眼,也没有顺风耳,凡事,人不在场,只能不清不楚,个中原委,大伙心知肚明。其实,只他自己蒙在鼓里,时常情况未明拍脑袋,偏听偏信定决心,是非不分,黑白不分,极大挫伤了社员们的工作激情和尽职之心。
当然,白崽也不是傻蛋,为了让大伙俯首听命,服从于他,他准备了两样东西:“糖果”和“棒槌”。
白崽看着谁跟他一个鼻孔出气,围着他跑得快,跑得勤,分工自然是轻松的,让跟着的人感到就像分到一块“糖果”,明白立场正确就能得到好处。相反,如果谁老是提建议,如何如何这,如何如何那,白崽心中自然十分反感:自己没有杀过猪,难道还没有看见过剃猪头吗?对不起,能干是吧,去干最重最苦最脏最烦的活吧。就像是咬牙切齿地隆起无形的“棒槌”,猛喝一声捣下去,杀其锐气,令其畏惧,明白收敛老实方可相安无事。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到鬼。白崽既不信,也不怕。
白队长心里跟明镜似的,大队长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亲自挑选的白娃,那自然是一万个放心,凡事只听他一人说,根本不问其他老乡和队员。绝对相信他,依靠他,绝对不会怀疑他,否定他。很有可能,他,白崽,或是大队长培养的唯一接班人。到那时,啊,以前,谁不听话,谁不待见,这笔帐,统统地,跟那些个猪,算算清楚。到那时,还有什么顾忌,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满世界全部在他白崽大队长的眼中盯着,心里装着。当然,也不应再理会老大队长是什么态度,有什么看法……
“老大队长是谁?哦,您来啦,谁把您惊动了,有什么事,您老吩咐一声,就妥了……
啊,您说这件事,刚刚已经开过会,定下了。要不,下次,开会,再翻回来……
啊,不坐一会儿。您千万别为这事生气,白娃不知道是您家的。小白不会忘记您老的栽培,您好呆也得扶着白崽走一段,拉着白崽渡过河不是……
啊,您这就走了,那您老慢走,常来坐坐。”
白崽送老大队长出门,回过头,拿眼狠狠瞪着其他大队干部,好像在说:“是谁走漏了风声,看我等下,怎么收息休息那兔崽子。越过咱向老大队长告状……有用吗,啊,现在是白崽,咱的天下,明白没,咱说了算,只要咱定下了,找谁都没有用。找老大队长,也是枉然,明白不?!”
“白崽,你在说什么?”大队长站在门外,厉声问道。
啊呀,老大队长,您这……
乖乖,幸好,原来只是南轲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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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何纯中,笔名午禾,湖南衡南人,工程师,从军28载,现居广州工作。全国安全社区评审员,广东省安全生产专家,广州市安全生产专家、安全社区评审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散文诗学会会员,广州天河区作家协会理事,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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