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那个漆黑的冬夜
那个漆黑的冬夜
快四十年了,记忆中那个冬夜,一片嘈杂的狗叫声让人感到可怕。天又黑又冷,我被妈妈从被窝里拉出来就更觉得冷了,牙齿都不听使唤,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和弟弟睡眼朦胧,被爸妈牵着手硬拽着往前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应该是很急的事。
平时很熟悉的路,可能是因为天寒地冻的原因,也可能爸妈走得太快,土坷垃总是绊脚。走着走着,就有要摔倒的感觉。
终于到了,我们走了一里多路,到了村子中间的胡大爹家。这是我熟悉的地方,他家朝东的旧屋里有个大大的石磨,我曾经跟妈妈来过,看着她把黄豆磨成了两桶豆浆。
这个村子大多数人家姓胡,除了我们家,但由于胡大爹的妈妈和我家祖上老人是姐妹,这样 算来,一个村子里基本都是亲戚了。
胡大爹家除了门朝东的一排五六间老房子,还有一排朝南的四间新房子,加上对面堂兄弟家也是这样的房子结构,相当于形成一个自然的院落。
有石磨的老房子比较低洼,从门槛一脚踏进屋里,就有一个很大落差,第一回来的人很容易摔倒。屋子当中有个火盆,一个冬天都基本没有熄灭,总有几个老头儿在这儿烤火聊天,空气里时常弥漫着烟叶的气味。胡大爹会治腮腺炎,也不收钱。他的方法就是用秤砣压着红肿的地方,瞬间就会感觉表面凉凉的。然后他用墨水涂抹,再将一块圆形的牛皮纸贴上,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药膏之类的东西,最后还用毛笔在牛皮纸上画一个“X”。就靠这样的方法,村子里患腮腺炎的不用去医院,找胡大爹就管用。我那时总觉得主要是这个“X”在起作用,它好像有一股魔力,可以让细菌或是病毒之类的东西通通被杀死。
胡大爹有五个儿子,最小的叫五发。五发的老婆是隔壁生产队的孙四丫。孙四丫的妈妈带着她改嫁到顾大嘴家时,她虽然一直喊顾大嘴“爸”,但没有改姓。至于她大名叫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大家都习惯称呼孙四丫。
孙四丫我们是熟悉的,那时我们上学都要从她家门前经过。她个子不高,身材苗条,五官小小的,皮肤偏黑,会干活,是个能干的人。但在顾大嘴家里,孙四丫是个多余的人,她这个“拖油瓶”,妈妈也保护不了她,是继父做主把19岁的她早早嫁给五发的。
五发长得还算周正,就是太老实了,一天不容易说一句话。开口也是拖腔拉调,像拽面筋一样的语速,听他说话,让人急出一身汗。
那天晚上,才八九岁的我,陆陆续续从大人们话语中懵懵懂懂地知道,今晚村子里的人去抢五发的老婆孙四丫了。其实本来就是他老婆,虽然没有结婚证,但是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办过酒席的。听说孙四丫离开五发,逃到四十里外一户人家,虽然这家比较穷,但这个男人和五发性格完全不一样,在村子里谁也不敢欺负。他们家里还有一条大狼狗,异常凶猛。五发去要过一次人,硬生生被狗就给吓回来了。他到家后,气得胡大爹拿皮带抽打他,想让他知道什么叫痛。
家族的人都气不过,体重不足一百斤的孙四丫把胡姓人的脸都丢光了。于是大家族在一起开会商议,觉得这件事关系到胡姓家族的尊严,一定要夺回属于自己的。
于是,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场抢妻的战斗打响了。两辆拖拉机里都是村子里年轻力壮的男人,女人们就带着孩子在他们家院子里等着,欢迎凯旋的队伍,同时也营造出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感。
胡大爹家院子里,到处灯火通明,忽听得拖拉机声音由远及近,一群男人从一辆拖拉机上下来了,女人、孩子围了上去。这些男人每人手里都拿着武器,以农具为主,铁锨、铁锹、铁叉、铁棍,还有几个人提着木棍。他们都在谈论着刚刚发生过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虽然充满凶险,但结果还是打赢了。
有人把孙四丫从拖拉机上拎到地上,对于这个用生命危险换来的战利品,大多数人都想上去踹她几脚,以解心头之恨。
孙四丫被押送到门朝南的房子里,围着她的有一大群人。外面的人也不少,都在分享胜利的喜悦。
“我们的拖拉机停放在二里路外,不能太近,防止被那家人听到。我们都是带着手电筒步行过去,大狼狗果然他妈突然叫嚷起来,我操起一铁棍,它没有声音了。我们踢开门,冲进屋里,一把掀开被子,狗男女还睡得暖和和的,这小婊子被我一只手拎出来了,她还拼命喊救命,我给她一个脑瓜,把嘴捂起来了。”这个人就是五发堂哥,也是这第一辆拖拉机的司机。
“那个男人呢?”旁边有女人对这个话题还是很有兴趣的。
“他肯定拼命啊!可是,我们五个人,把他一下子摁倒在床,雨点似的拳头,把他鼻子捣哗哗流血,这下他松神了,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捆起来了。”堂哥的脸上是一副打了胜仗自豪的神情。
“这家老头和老奶奶还想过来帮,被我一铁锹甩躺地上了!谁让他们拿菜刀砍伤了我们人的 膀子啊,想死把头剃剃!”二发眉飞色舞地讲着,旁边聚集着一大群听众。
一个上嘴唇满是血的男人,是胡大爹家邻居,他仰着脸说:“你看看我的嘴,有人爪子竟然直接抓我嘴,把我嘴抓破,但是他手掉进我嘴里,被我咬血淋淋的。”我看看他的上嘴唇,确实已经血肉模糊。
还有几个人也受伤了,但是都不严重,谈起刚刚发生的一幕,他们还是觉得自己战斗力极强:“他穿着裤衩追过来,我把手电筒对着他的眼睛一照,一铁锨铲他腿上,我让你追,看看你腿厉害还是铁锨厉害!”他精彩的回忆,听得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
还有一拖拉机的人还没有到家,这些人家的妻子有些着急,因为已经两个小时多了,万一被当地人缠住,会被乱棍打死的。
“听!是拖拉机声音,他们回来了!”大家迎上去,想知道有没有大损失。
“我家的铁叉被我扔下去,来不及拿回来了,飞叉戳到谁就是谁!”果然,那个村子里的人被惊醒了,全都追赶过来,好在这边的人跑得快,赶到了拖拉机上,这样,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看到后回来的人也都没有重伤,大家谈论的兴致更浓了。已经谈过的话题,面对新来看望的邻居,又重新谈一次。然后邻居又贩卖给后来的人听,这过程难免添油加醋,描述得更加惊险刺激,有人说孙四丫的牙都被打掉了,有人说那家几口人都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了。
此时应该是三四点钟,天一点没有亮的迹象,可是院子里就像乡下办红白喜事那样,人来人往。男女老少,都脚步匆匆,互相不闲着嘴巴。小孩子们似懂非懂,男孩子聚在一起玩耍的挺多,一些小女孩总想在人群中知道点什么。
门朝南的四间屋,是五发结婚的新房,一切还是崭新的,红红的双喜和胖娃娃的贴画洋溢着蓬勃的喜气,与这一夜的腥风血雨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屋子正中间,孙四丫跪在地上,光着脚,没有穿袜子,双脚被尼龙的绳子捆得乌青的。她上身穿一件秋衣,下身的秋裤早就皱到膝盖以上,头发散乱地垂下来,几乎拖到地上。
几个堂嫂在一旁呵斥:“你个犯骚的!你看见男人就走不动路了吧?”孙四丫还是那个动作跪着,也不说话。堂嫂怒了,一把将她秋衣从下向上拔着脱,孙四丫急了,死死地护着她的上半身,可是,她力气不够,后背还是被掀起来了。堂嫂一只脚踩上去,孙四丫哭起来。
“你个贱女人,还有脸哭啊!”又一只脚踩上孙四丫后背,随着孙四丫声嘶力竭的哭喊,又多了几个小伙子过来看热闹,还有小孩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
堂哥拿来一根粗绳子,有点像鞭子,对堂嫂说:“用这个抽,往她脸上狠狠抽,叫她不要脸!”
孙四丫一会儿护着脸,一会儿护着胸前,每一鞭子下去,她都发出痛苦的呻吟。人群中有个老奶奶很心疼的样子说:“你就保证一下,以后再也不跑了,她们就不会打你了,你说啊!”
孙四丫头抬起来,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眼泪。天很冷,她的身体有一些微微发抖。打了四五十鞭子,后背纵横交错的印迹清清楚楚,她从开始的呐喊到后来已经不出声了。有个邻居过来大声对她说:“你也别指望再到那家去,你的野男人被铁棍打死了,头都裂了!”
“哇——”孙四丫开始放声痛哭,从心底里的悲伤,声嘶力竭,把外面的很多人都吸引过去。“原来你还真这么在乎他!”其实这个邻居是撒谎想考验一下孙四丫,没想到考验出孙四丫真实的内心,她还真的对那个男人有感情,
二发过来,拿着绳子对弟弟五发说:“你的老婆你自己管教,你要是降服不了,就不要怪我们下手太重。小五,拿着!”
五发还是像平时那样没有表情,声音跟蚊子一样对孙四丫说:“你以后还走不走了?”说着轻轻打了一鞭子。“你这是挠痒痒吗?”他哥夺过鞭子,超孙四丫脸上就是啪啪一阵狂甩,把在场的人都吓得惊呼起来。
孙四丫发出痛苦的呻吟,但她仍然没有承诺。五发主动要回他哥哥手中的鞭子,接着轻轻地抽打下去。孙四丫忽然挺直了腰板,把头发一挠,脸上充满了不屑,愤怒的火焰简直要把五发烧毁。五发不敢再打了,只是低声问:“你说你跑不跑了?”但是倔强的孙四丫就是不肯承诺。一位老人出来把旁人撵开,说让小两口休息,大家这才陆陆续续散开来。五发试图把孙四丫扶起来,可是孙四丫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自己走向房间。
第二天上午,没有人再起早去打探消息,下午胡大爹家的人倒是多了起来。
各种年龄的人像赴宴一样,步行的,骑自行车的,纷纷前往,打探各种有趣的消息,回家可以再谈给左邻右舍听,也不枉此行。有火盆的房子里挤满了闲人,大家以此话题进行慰问,很快就让五发的妈滔滔不绝地讲起夜里的一幕幕。她也丝毫不觉得这样丢人,甚至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傍晚的时候,风小了一些,五发妈想叫捉回来的新媳妇出来肃清影响,让她以主人的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可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五发走出屋子,毫无表情地对大家说:“她没有在,她跑了。”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什么时候的事情?她穿了衣服走的吗?你这个大活人是干嘛的?
五发说,还是夜里,她趁着天没有亮走的,走时孙四丫还穿着五发的棉衣。家里人都指着五发的鼻子骂,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有人说是这个女人自己偷跑的,但大多数人认为是五发愿意放她走的。从那以后,五发在我心目中突然一点也不窝囊了。
那时我不到十岁,竟然觉得五发做得对。不知道我的标准是什么,是觉得五发善良、宽容,还是对孙四丫这样的弱者本能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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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中霞,1973年出生,江苏盐城人,高级教师。喜爱读读文字,写写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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