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涛 | 隔壁老王传奇: 千里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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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老王传奇:千里驴

文 | 余涛

人云:“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王(老王)说:“千里驴常有,我却没发现。”

学校本不养驴。但夏季洪水肆虐,百年不遇,冲毁桥梁和道路。学校去孤石滩和叶邑的道路中断,自行车,摩托车失去用武之地,但教材,粉笔,作业本,蔬菜,粮食的运输刻不容缓。校长无奈,召开会议,商议研究买驴的问题。全体会议,门卫吴也参加了。

校长说:“学校准备买驴。大家都言说言说。”

王说:“这可谓真是古有黔之驴,今有孤石驴。”

李说:“好在三百里澧阳川没有老虎。”

张说:“这个问题值得研究研究。”

吴说:“好。”

校长盯了吴和张一眼,吴和张赶快低眉顺眼,不啃声了。校长亲自把驴缰绳交到吴的手里,吴恭敬地牵着驴,到校门前的山坡上放驴去了。王望着驴的背景啧啧连声,校长和李也是赞叹不已。

从此驴就算是正式上班上岗了,具体说就是每天被吴牵到学校西厢房的驴圈里。教师授课,学生学习,驴子吃草。吃过草,吴把驴拴在校门口的大黄楝树上。驴子爱叫,总是给给嘎嘎个不停,刚开始学生一听驴叫觉得稀奇,都跑来看,后来习以为常,就充耳不闻了。后来,可能驴子也觉得叫而没人鉴赏,实在无趣,也就不怎么叫了。

教师的工资似乎一直是打白条,年终时到村庄农人家里去兑现钱,学校自然没有现金给驴子改善生活。吴每天只是喂草,甚至很多时候,吴忙的时候干脆把驴子拴在学校门前的山坡上,让驴子自己啃草。这样一月下来,驴子的毛长了,身上的光彩跑得无影无踪。但瘦了下来的驴子依然是一匹威武的驴。

驴子性情温顺,干活卖力,该驮教材就驮教材;该驮作业本就驮作业本;该驮粉笔就驮粉笔;该驮红薯就驮红薯;该驮玉米糁子就驮玉米糁子。学校有校田,吴负责耕种,当然驴该犁地就犁地,该耙地就耙地。活干完,驴子该休息就休息。

没活时候,校驴就在大黄楝树下,静静地看学生进校、返家;看苍茫山野和日升日落,目光中总飘着一层轻雾。狗似乎闲得无聊,就围着驴研究来研究去,驴子就给嘎鸣叫,狗似乎听习惯了,不以为意,依然围着驴子研究,驴子就烦,后蹄腾空踢狗,狗扭动脖子,轻轻一跳,就又站在驴的面前。驴就扭动屁股朝狗,奋蹄踢狗,结果总是枉然。狗不乐意了,上去就是一口,驴子屁股立马鲜血淋漓。驴子疼得浑身发抖,给嘎给嘎悲鸣。狗迈着八字步,得胜似地大摇大摆地走了,还不忘回头汪汪......

狗对驴没了兴趣,不再研究,甚至于视而不见了。鸡却对驴产生了兴趣,围着驴哽哽地叫,上去就啄,驴又悲鸣了,渐渐地鸡也对驴也失去了兴趣,以至于都不来看驴了。鸭却对驴产生了兴趣,从池塘出来,就伸长脖颈,扁嘴着地,向驴冲锋,驴子吓得蹦跳,然后就是悲鸣。鸭也失望地走了。鹅又来了,嘎嘎地叫着,然后煽动翅膀,伏在驴子身上啄,驴又悲鸣了。

在驴子声声悲鸣中,大家也失去了鉴赏的兴趣了,而且人们失望地看到这是一头窝囊的驴,这是一头懦弱的驴,这是一头无用的驴。

王更是深沉地感叹:“真是驴门不幸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在人们失望的眼神中,吴对驴的照料更加随意,有时有草无水,有时有水无草,这样几个月下来,驴子已经脱了形,变成了一头瘦骨嶙峋的驴子,也成了学校可有可无的驴子。只有夜半孤独的悲鸣,才让人想起还有一头校驴的存在。

立秋时节,天气转凉,校长在全体会上说:“路已经畅通,驴子已经无用了,我决定卖驴。”

吴说:“领导,卖了驴,校田怎么犁耙?”

校长说:“驴都瘦成了一根棍儿了,能指望他犁地吗?不行的话到村子里租牛犁地。”

张说:“再研究研究吧!”

校长拂袖而去。

王说:“想来,驴生在世,难免被卖来卖去吧!”

霜降时节,校长让王去镇上牛马市上卖驴。寒风劲吹,木叶尽脱,山野寂然,天地苍茫,王牵着驴踽踽走在澧阳川的大道上。

市场上,有人来看驴,看罢一言不发,摇头叹息离去。

王说:“大哥,好歹给个价啊。”

来人只是摇头。后来来看的人也没了。

太阳当头,已是人饥驴饿。王想来镇不容易,要喝碗澧阳烩面犒劳犒劳自己。王端起烩面大快朵颐,无意间瞥到拴在树上瘦骨嶙峋、失神落寞的校驴,王的心头猛然触动。想来,这头驴到校不到一年,却从众人仰慕的明星驴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着实可怜;再说了,这头驴风里来雨里去运输教材、作业本、粉笔、粮食蔬菜;起早贪黑地犁耙校田。王的心里不是滋味,饭不香了,难以下咽。王放下碗,快步到商店,不一会抱着一袋百斤豆粕出来,咚一声,放在驴的面前,朗声说:“驴兄,尽情吃吧!”

驴不忸怩,敞开肚皮,放开嘴巴,伸出舌头,先舔后吞。眨眼功夫,袋子见底,驴肚子鼓胀,大汗淋漓,陡然四蹄腾空,仰天长啸,泪水横飞。接着王看到神奇的一幕,驴子干巴的身体瞬间充了气般丰满圆润起来,居然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王正在惊奇发怔间,澧河滩七峰山方向晴天霹雳,咳咳查查,分割天空,接着乌云密布,冰雹如粟、如豆、如杏、如鸡蛋击打大地。王牵驴就跑。

“快!我驮你跑!”

王四望无人。

“我!”

王一看驴子说话,惊得目瞪口呆。

“弟,快上驴。”

驴俯身,王跨步上驴,驴耳朵直竖,四蹄飞跃,王加紧驴肚,俯身昂首,前驱而行。一刻钟功夫,五十里山路已抛在脑后,王已回到校园。

王下驴问驴说:“驴兄,你咋说人话?你咋会飞行之术?”

驴说:“弟呀,我本是千里驴。”

王吃惊地说:“这么久了,那咋没见你现过异能?”

驴说:“食不饱,力不足,能不外现。人言: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策之必以其道;鸣之能通其意。虽马贵驴贱,然其理一也。此理推及人世,弟岂不闻,人中之龙者,必出有车,食有鱼,居华屋,配长剑,携美姬。”

王一听这一番话,泪流满面,抱驴痛哭。

王说:“兄啊,这真是,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驴啊,千里驴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弟我真是有目无珠,千里驴相伴,却没能慧眼识得金镶玉。惭愧,惭愧啊!”

驴一听王的一番话,也泪流满面,啜泣不止。

驴哽咽地说:“知我者,王也。”

二人惺惺相惜,拥抱良久。

第二天,王去看望拴在大黄楝树下的驴。

王说:“驴兄,早上好!”

驴茫然不知所措,只顾摇动小尾巴,拍打蚊蝇。

王又说:“驴兄?”

驴似乎没听见,似乎没听懂。

王疑惑不解,驴怎么又听不懂人话了。昨晚难道是梦?是梦?不是梦?是梦?看来这真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后来驴子一直没再开口。王对校长和同事说,校驴是千里驴,通人言,有抱负。众人认为王在说梦话,没人在意。校长还让王去卖驴。王干脆把驴买了下来,一年的工资。但王也没能力,天天喂驴豆粕,也没能力盖豪华的驴棚,更没能力再买头漂亮的母驴。王能做的仅仅是在露天的驴棚门柱两边贴上一副对联。红纸黑字,赫然是:日行千里路,夜走八百程。横批是:千里之驴。校长、张、李、吴、学生们看罢,都掩嘴发笑。学生可爱,追着王问:“王老师,你用的是夸张的艺术手法吧!”

王弯腰,低头认真地对孩子们说:“孩子,这驴其实是个千里——”没等王说完,孩子们嬉闹着早散开了,王呆呆地站在驴棚前发怔。

就这样驴和王默默地生活了十年,最后寂然而逝。王把驴埋在了唐山脚下,低矮土丘,小小墓碑,左植松柏,右植梧桐。墓碑上刻三个字:千里之驴。

多年后,王怀念驴,遂作《驴赋》一篇,今录述其下,博诸君一笑。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天翔禽鸟,地奔虎狼。炎黄出而百民耕于野,圣人至而六畜伏于圈。六畜者,马牛羊猪狗鸡。马为六畜之首,人多贵之;鸡乃六畜之尾,人多贱之。牛木讷,耕于田;羊温顺,伏于圈;猪善弱,殒命于屠夫之刀;狗机警,昼夜守于门阍之外;鸡通时序,乃打鸣于冰寒之夜。此五者,终归鼎铛,成肉,成汤,徜徉人腹,消逝无踪。牛羊猪狗鸡名不见汗青,亦不见经传。不亦悲夫!

马尊为六畜之首,纵横天地,驰骋疆场,背驮英豪,四蹄奋飞,仰天嘶鸣,建功立业,百代流芳。于是乎,人称英豪;马曰龙马,亦曰千里马。闻名者赤兔、白龙、黄骠、乌骓、的卢、昭陵六骏是也。或立于陵墓之门,享尽香烟、牺牲祭奠之荣;或载于煌煌之文,受万人景仰之宠。荣宠尽享,百代不辍,遂成名马。

嗟夫,驴,位不列六畜,名不载青史,乃不入流之辈也。虽转磨不止,驮粮不休,仍受鞭策之苦,斥骂之遇,糠菜之供,露天之寝。驴日厮磨于人,尽力于前,仍被厌弃。人骂之往往曰:蠢驴、犟驴、驴货、驴脾气、驴屎蛋。凡此种种不可胜数。有好事者居然做《黔之驴》讥驴之善也;又有好事者,列驴鸣于四大难听之属,谑驴悲鸣于天下。人曰:驴乃马户也,实为马之同宗,亦或为兄弟。驴马形近力同,然其遇也,为天渊之别。马有千里马之称也,孰闻驴有千里驴之谓也?悲夫!悲夫!

彼年,吾游于七峰山之阴,澧河之阳。见一田父,耕于野。时骄阳胜火,赤地生烟,一驴曳犁生风,挥汗成雨,田父喜不自禁曰:此吾家之良驴也!吾甚异之,前而问之曰:尔何不以马耕其田。田父曰:马万金,然驴百金而已,且驴耐劳苦,耕、拉、驮俱可矣,实乃良畜也。是故农家多畜驴而少马也。农人多贵驴而贱马。吾问之曰:汝养驴久矣,闻千里驴乎?田父曰:众矣!吾养驴四十载,有千里之才者,不可胜数。吾奇之,问曰:奈何未闻千里驴乎?田父曰:千里驴一食一石,吾家贫,无资财以致草料、驴棚,况五三代白丁,不通策驴之道,不解驴鸣之意。故千里驴辱死余之手,丧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呜呼哀哉!世人皆知千里马,而不知千里驴,岂不谬哉!时山风浩荡,木叶尽脱,澧阳大道,红尘滚滚,哒哒之声,自东方而至,吾举目远眺,见一侠士,长剑陆离,衣袂飘飘,足跨高头大驴。扬手而问余曰:兄见千里驴乎?吾曰:汝为何人?白衣侠士曰:吾孙阳也。吾惊曰:伯乐孙阳乎?答曰:然。吾趋而前,执其手曰:心向往之,而不可至,寤寐思服,神交已久,然不自意在此一睹仙容,实乃三生有幸。言罢,吾遽然跪于伯乐膝前。痛哭曰:吾有校驴,知其有千里之才,然吾家贫,不能以千里驴待之,终泯然众驴矣,已逝十载,葬于澧河之阴,唐山之阳。吾每念之,常汗于面,愧于胸,痛于心。

白衣侠士闻之,沉吟良久,未发一言。陡然扬鞭天宇,驴耳抖动,四蹄腾空,绝尘而逝。余瞠目结舌,木立久矣,叹曰:此真乃千里驴也!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余涛,笔名单刀,河南省方城县人,自由撰稿人。生活平淡,内心澎湃,诸多思索,寄托文字,以文为马,仗剑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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