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巷等你:夏夜纳凉看电视的那些事儿 | 张长宁 /21192
我在老巷等你
夏夜纳凉看电视的那些事儿
张长宁
显像管播放朝鲜“阿里郎”
当年南京三山街西南的望鹤岗,这条“L”型巷45度的顶角处是S家。我家与S家隔道斜对门,记忆中,他家的天井通“风道”——院墙外是条约10米长的窄巷。夏晚人在此天井,最能感受徐徐的穿堂风凉爽之极,故被街坊邻居羡慕为“神仙纳凉地”。
1973年的一个夏晚,S家兄弟仨在“神仙天井”邀人“争40分”,三缺一,我闻讯拖着“靸板”去救场。4人坐定正洗牌,只见S家的长女红梅进门便吆喝道:“收起来,收起来!别打牌了!把屋里的接线板拖出来,马上放电视,放-电-视!”最后3个字重重的,隔着半拍吐出来。说话间,她那在剧团工作的男友已脚跟脚抱来一个大纸盒,小心搁在桌上,神秘兮兮地打开,原来是“裸体”的电子显像管播放器,9英寸的,圆柱形荧光屏比普通水瓶底要略大一些。
那天晩上,电视转播的是朝鲜血海歌剧团的实况演出,所演的《阿里郎》是朝鲜半岛流传的爱情与逼反抗争的故事,其情节与《白毛女》歌剧情节相仿。别看那电子显像管播放器不大,观看时需凑近盯着瞧,但清晰度却不输现在的超大屏手机。
……当电视播到“朝鲜黄世仁”抢走村里的“喜儿”时,天井晒衣架上吊着的电灯泡突然“眨巴起眼”来,这是超伏拉闸停电前的警示——果真,3秒钟不到,显像屏划出一道弧光,与屋里屋外的电灯一起“乌掉”了。黑暗中,我下意识地一伸手,却摸到了裸体显像管的凸肚,食指触处顿时被烫灼起了一个血泡。
2013年仲夏,我在朝鲜平壤国家大剧院现场观摩《阿里郎》,40年前那晚因停电“剪片”的故事后半截得到补全——剧情中的“朝鲜大春”痛失爱人后,操起家伙投了反政府武装,以暴制暴进行复仇。
(陈冠平摄)
用组装电视机举办纳夏晚会
在望鹤岗巷南头的邻巷有一户单门独院的人家,里面住着一个“啃老”的年轻后生,绰号“电烙铁”。这个无线电发烧友,有时也会“坑爹”。
1966年初夏,“电烙铁”念初二。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学校被冲击而停课,他因出身有产阶级家庭“不准革命”,于是逍遥在家一心钻研无线电技术,成天捣鼓电烙铁,把电路板上的电阻、电容、晶体管(二极管、三极管)焊来焊去,屋里从早到晚都充斥着松香的焦糊味。当爹的被熏得头昏脑胀,做儿子的却沉迷其中,玩得不亦乐乎。
他老爸为了躲那松香焦糊味,常常一个人骑车到野外钓鱼排遣寂寞。“电烙铁”于心不忍,为了老爸能在钓鱼时能接收广播听音乐,特地为他组装了一个耳塞式半导体,并配有可拆卸的活动天线。从此,他爸钓鱼时多了一个“伴”,一心二用,悠哉悠哉,好不快活。
可好景不长,有一回,他爸在乡下野塘树荫下挂线后正听得带劲,突然被警惕的村民当作“特务”围上摁住,连同“证物”一起交给了当地专政机关。的确,矿石收音机因没有振荡器,让监侦部门难以侦测到被监听的频率。于是,父子二人连同器材被押送到无线电管理部门。不过,经技术鉴定,所谓间谍工具,不过是当年风行的、自行组装的矿石收音机,实在“提不上筷子”,遂放人回家。
这下子,“电烙铁”在街坊邻居中更出名了——能到“专政机关”走一回且全须全尾归来,很是让人刮目相看了。
时光荏苒,日复一日。到了1974年夏,长本事的“电烙铁”东拼西凑组装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为了不负自已“电烙铁”之英名,他在老爸的支持下决定举办一场电视纳凉晚会,让邻居们开开眼界,同喜同乐。
有资料显示,1958年,国产首台电视机在天津712厂诞生,可在批量生产方面一直不尽如人意。1978年,我国引进了首条彩电生产线,4年后才在定点的原上海电视机厂竣工投产。所以说,那时城市家庭拥有电视机的凤毛麟角,是象征家庭财富的“大件”。
场景拉回——1974年的那天夏晚,“电烙铁”与老爸敞门揖礼迎客,将前来的街坊邻居一一邀进庭院,端茶倒水,并扶老搀幼安排在前排凳椅就座。我闻讯赶去时,只能挤在门厅踮脚眺望。
那晚电视里放映的是最新影片《向阳院的故事》,现在只记得故事是讲阶级敌人蓄意制造山洞塌方,千钧一发危急时刻,石大爷(当年影星浦克出演)保护了革命后代,揪出了敌对分子。看电视的各位老少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如痴如醉……
从此,“电烙铁”在老门西声名远播。他在给街道办事处义务组装了一台电视机后,就被当作人才安排到街道办的一间小厂当上了技术员。除此之外,“电烙铁”还成了红娘口中的香饽饽,什么“待客热情”、“出手阔绰”等——佐证就是那晚“电烙铁”除了请街坊邻居看电视,还搬来了两台电风扇(当时也是少见的家用电器),对着大家摇头吹。红娘们啧啧道:小伙子家底厚,做事胎气!
岂不知,“电烙铁”放电视时所用的两台电风扇,是为了给那电子管的电视机散热。因为他心里清楚,如果散热不好出了爆屏伤人的事,父子二人名声扫地事小,让乡亲邻里吃苦事大!
电视“伴侣”关键时刻掉链子
城南长乐路的西南面有一座深院,院里有一幢连排的洋楼。楼东头有一棵年过半百的“辛亥枫杨”,成荫的巨冠罩着空场中间废弃的鱼池和花台。在院的西面有一扇暗门,经“把门人家”的弄堂即可通到院外的街巷,能少走些路。
此门在上世纪60年代开放后,人走多了便成了路。W家便是“当关”人家,时间一长,便有了不成文“朝6晚9”开门关门的约定。通过此弄堂的邻居出入便捷,也对“掌门人”一家多了几份敬意。
1978年改革开放后,随着外国电影的陆续输入和电视台常态化转播,电视机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那年夏天某日,W家的长子大维打电话到我单位,邀我和其他同学去他家看新买的电视机,称是家人用“侨汇券”托人购回的。虽是17英寸的国产显像管黑白电视机,在当时百分之百算得上是一件豪华“家电”了。
我放下电话,找到一份《广播节目报》,看到当晩央视新闻联播后将播放日本电影《追捕》,不禁喜上眉梢——此片在京沪广首轮上映后曾引起轰动。
那天等我下班赶到长乐路大维家时天已擦黑。人还在门外,已经感到一阵阵热浪扑来——W家的弄堂已人满为患。来的都是客——邻居街坊都是来看电视的,彼此“相熬”反而觉得亲密而热闹。只见前排挤凳坐的头碰头,杵在后排踮脚站的肩并肩,一阵阵穿堂风夹裹着汗腥味道,原本习习凉风瞬间被“过滤加工”成滚滚热浪……
那个时期的电视机即使是正牌货也都是电子管的,电容、电阻等器件一发热就会“死给你看”。对此,大维的弟弟二维早有准备,他把淘来的一台破电扇修得风叶能转,说这是“电视伴侣”,缺它不可。的确,电视机在播放时能得到散热,前排观众也能得到一些“自来风”。
《追捕》剧情扑朔迷离,由日本影星高仓健主演的男一号——东京地方检察院检察官杜丘,为了洗刷被人诬陷之冤屈,在躲避警察围捕中他一次次以身犯险。正当驾机寻凶的杜丘陷于东京警察布下的天罗地网时,女一号真由美在都市当街放出一群马,成功搅局的她趁乱驮上杜丘策马扬鞭、左冲右突,正当他俩一骑绝尘,上演“美女救英雄”之时,突然,一直“呼呼呼”给电视机散热的“伴侣”电风扇突然不转了,一股焦糊味顿时扑鼻而来,坏菜!漆包线烧了!
电视机对“伴侣”的“罢工”毫不理会,电影在机体升温中继续播映,荧屏前的观众当然也意识不到电子管显像器发烫的结果——轻则黑屏,重则爆屏。
……只见杜丘和真由美二人策马混在受惊的马群中,直面都市街区的层层警戒线勇往直前……浑厚的配乐适时响起:“啦呀啦,啦呀啦呀啦……”就在电视机前众人沉浸在那豪情万丈主题曲的亢奋之中时,只见大维、二维兄弟俩同时跃起,各持一把芭蕉扇,对着电视机后面用劲猛扇。顿时,热气加兄弟俩的汗水一同飘向荧屏前的观众……
电影播完,众人散去,再看大维、二维兄弟俩,汗披披的,说手和膀子酸得快掉了。
翌日,W家院内有一老爷子自作主张贴出告示,称即日起实行夏时制,重新调整大院后门通道的开放时间,改“朝6晚9”为“朝5晚8”,其意在限制院外的邻居晚上过来看电视。
老人此举让W家人十分难堪,大维的父亲于是问计于向阳院主任。主任听罢,不由分说,立即带领积极分子,顺势把大院那荒芜已久的花台扒了,扒出的砖和土就地将废弃的鱼池填平,活生生地腾出了一块空地。从此,一到傍晚,W家的电视机就挪到空场公益性播放。
那老爷子见状,觉得不好意思,悄悄撕了他贴出的告示,还掏钱买了一块玻璃钢的电视荧屏放大镜。他说:“我老了,眼睛已不中用,贡献这块放大镜也是方便自己观看,嘿嘿!”
大院空出来的场地,受到院内外邻里的欢迎。夏日白天有“辛亥枫杨”巨冠遮阳,树下荫凉无比;到了夜晚,能在树下边纳凉边看电视,实乃生活一大快事。
不过,每每到了电视播放时,满树的毛辣子虫就会攀枝附叶寻偶交配,由此生出些许烦心事来——树下,W家的电视机前人头攒动;树上,毛辣子就噼里啪啦空降到人身上,直“辣”得观众缩身在大扇下、大帽子下躲避。不幸被“空降虫”辣得皮肤红肿的人,更是忍不住大呼小叫,扫了大家看电视的兴致。
最后,还是向阳院主任路子粗——通过街道办事处联系上了区绿化队,请来园林工人对枫杨树喷了两回杀虫气雾剂,毛辣子虫死光光,从此太平,众人看电视再也不用烦了……
后话:据统计,1985年中国电视机产量虽已达1663万台,但由于中国电视机市场受结构、价格、消费能力等条件的限制,电视机普及率仍很低。直到1987年,随着市场需求持续高涨,中国一跃成为世界最大的电视机生产国。上世纪90年代开始,全国实现从黑白电视替换到彩色电视的大规模升级换代。
现如今,在互联网无线通讯高速发展和智能手机普及的大背景下,电视机早已从巅峰坠落,30岁以下的年轻人现在基本上不再看电视节目;城市老百姓家中大多已经实现一房间一彩电。
进入新世纪,超大屏和智能电视机已经不单单只有观看视频节目的单一功能了,君不见,夏日里,在空调房间的沙发上,人们用电视机上网实现人机互动,点播、学习、购物……电视机俨然成为生活好帮手。那往日夏夜室外纳凉,众人围坐在居民大院看电视的故事,只能久久地停留在一两代人的记忆中了。
编辑:孙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