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伤
时 间 之 伤
作者 | 陈佩香 编辑 | 晓枫婉月
接到王朵电话,我颇为意外。
1999年仲夏之后,我与王朵这二十年之间那根友谊的线人为地切断了。这二十年里我们熟悉地忽视彼此的存在,也刻意回避在彼此的生活里。
她的开场白是:“明天是杨过世三周年的日子。我明天要穿嫁衣了,你可记得我们的约定。”声音故意提高了分贝、带几分抉择,然后是长久的沉默,而后哽咽……握着手机的我无法出声颤抖着呼吸。我似乎从这一根电话线里能感觉到是对方压抑的微疼,没有要穿新嫁衣的喜悦。
“石头剪刀布……”王朵又习惯性张开着手,那是布。
“我出剪刀。你又输了。”王朵和我玩着石头剪刀布跳跃在铁轨上。
“我把铁轨踏出花来,还是等不到杨。你不陪我玩石头剪刀布那二十年里,记不清几次在铁轨上走,火车穿过铁轨迎面而来的灰沙差点把我吹倒。可我一走就是我的整个青春。”
“只是为了能看一眼杨吧。”
王朵说,她自己一个人左手右手玩着石头剪刀布,出到九百九十九次的布,就能跳到杨值班的站台上。杨会看一眼她:喝茶自己倒。
我和王朵切断联系的二十年里。王朵,每天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晚饭后到铁路上散步,玩着石头剪刀布,跨过一枕木一枕木铁轨跳到杨工作的站台。然后在杨值班室自己倒一杯茶喝,听杨说一句话。
我用力脑补一直被说成花瓶存在的王朵,从二十岁到四十岁这最美年纪是怎样折断自己的翅膀,落在铁轨上?岁月的褶皱折叠起来,就会如同那杯叫时间的茶入侵骨髓,似是不为人知的秘密,都暗自消解了过往。我们都在每日沏茶的晨昏中,度过青春的热烈与苍白。
那是夏夜的晚上,没有星,也没有月亮,王朵穿着学生蓝公主裙,公主裙沉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瓷白粉嫩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露出两条白凌凌的长腿。
那天王朵过二十岁生日。王朵把我们几个伙伴召集到杨喜欢去的溪沙滩。她想对杨表白。
站在溪沙滩中央的杨向上喊:“你们快下来,别只呆坐在那!下来喝啤酒!啃鸡爪!”王朵答应了一声,起身拍拍臀部上的泥土,就蹬蹬蹬从台阶向溪沙滩中央走去了。
我们五个小伙伴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地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杨,她今晚会要对杨表白吗?”
另一个答道:“鬼知道。”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单方面的选择吧?”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王朵拽到他们的中间。杨隔着王朵笑笑地看着我。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杨穿着黑灰的喇叭牛仔裤,暗红的宽松衬衫,斜背一个木头色的吉他,一头卷发在夏夜风里微微飘动,他朝我一笑,走到我眼前,轻轻拨动怀里的吉他,浅浅唱到:“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鲜衣怒马,翩翩少年。王朵整个青春秘密花园里的旋律,就这样在这个夏夜轰然倒塌。我和王朵的友谊小船也顷刻间翻进了溪沙滩的蓝溪里。
“你明天出嫁,真的要从铁路走?”
王朵沉默了。
我也沉默了。
在接到王朵电话那一刻,回到和她同住的夜晚。
“你真的非杨不嫁?”
“一块石头捂久了还会开花呢。何况是一个人呢。就算哪天杨的新娘不是我,我还是会穿着嫁衣走过铁路。”
每每话题谈至此,王朵就无法躺着慢慢安抚睡意。她就会起床到窗边抽烟,叹气,不再和我说话。
盛开的三角梅,胭脂红的嫁衣,在这红艳艳的喜庆中我竟然感觉到了几分浅浅的伤感。
“王朵这孩子平时看着乖啊,把自己留成了四十岁的老姑娘。出嫁了,还不贵气点,让男方迎亲车队来接,讨个好彩头。走什么铁路。哎。”
“真是书读到牛背上去了。”
“我看真是把书读成花瓶了。”
“我看也用不着读书。读书了也未必能嫁得好。”
“……”
王朵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像在讲述一个别人家孩子的事,而不是她们家的孩子王朵。
“真的要从铁路走?”
那是怎样一种云淡风轻的告别?在披上红嫁衣的那一天,不都是雀跃中透着微疼,离别、成长、开始。我一抬眼,火红中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透着靛蓝,平静得像繁星满天时的夏夜大海,所有秘密都藏在其间。
王朵整个人都在夏夜里,整个夏夜只有王朵。
“哐哒-哐哒-”铁轨隆隆地响着,铁轨上的枕木象蜈蚣似地在晨光里向前爬去,清晨7点,火车准时从王朵家的对面爬过。茶园一梯一梯显了出来,马上又隐没在晨光里边,一列“南昌货车”突着肚子,达达达地绕着戴云山脉,掠过燕尾脊的注视。
“可以出发了。这趟货车过去,之间会间隔两个小时不会再有火车经过。”王朵不带半点情绪的说道,如同每晚饭后说:“到铁路玩石头剪刀布去。”
没有可以让王朵父母撑面子的迎亲车队,没有锣鼓吹吹打打,就一行人寂寞地走在黑溜溜的铁路上。
三角梅间隙筛落的一缕阳光恰好照到王朵身上,映得她脸颊白皙洁净,犹如暗夜里绽放的那株白茶花,和她眼里淡淡的忧伤与诀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只剩下王朵脚踩在铁轨枕木上的踢踏声,漫天的晨光静默着迎接这一抹胭脂红。
王朵从青春年少等到人生过半,从迈过一枕木一枕木的铁轨只为看杨一眼,到在杨过世三周年的日子穿着嫁衣从铁路上走向另一个男人。
望着黑溜溜的铁轨伸向杨工作的前方,一抹阳光穿过王朵火焰般鲜红嫁衣的微光,我们似乎走入另一个世界。
胭脂红嫁衣可以带走什么?是一段懵懂无知的美好,还是一段永远不能撕开的痛?
“止于唇齿,掩于岁月。”那一个印在铁路上的吻,摇醒王朵的余生,摇醒光阴里的如归。
陈佩香,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泉州青年作家协会副主席,安溪县青少年作家协会会长。作品发表于《散文选刊》《青年文学》《朔方》《芒种》《草原》《福建文学》《新青年》《人民日报海外版》《泉州文学》《生活与创造》《中国青年报》《福建日报》《厦门日报》等各级刊物,著有散文集《暖心》《铃兰归来》。曾获福建省作家协会、福建文学院、福建文学杂志社联合主办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