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比想象更魔幻

真实比想象更魔幻

——纪念“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爆炸”五十年

毫无疑问,勃兴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拉丁美洲文学爆炸”是世界文坛影响最巨的文学流派。新时期崛起的中国重要作家,如莫言、余华、残雪、马原、格非、苏童、阎连科、陈忠实等无一不受其深刻影响。可以说,风靡全球的拉美文学旋风,根本改变了新时期中国文学的精神面貌。自1967年6月底至7月初,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经典小说《百年孤独》出版,犹如一枚重磅炸弹震撼全球,并迅速而持续地发酵。如今,以《百年孤独》为代表的拉美文学爆炸已过了半个世纪,回顾其非凡影响,仍是近现代世界文坛最值得分析的耀眼的文学现象。

A真实的魔幻,生命的狂欢

阅读《百年孤独》,犹如闯入绚烂无比的大花园,俯拾皆是的奇花异卉,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作为世界公认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皇冠上的明珠,对该书所抵达的艺术高度的分析评说已是汗牛充栋,在此已无需赘言。对于一篇短短的纪念文章来说,需要从具体的个人感受出发,简约表述出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及一众“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巨匠的要点,这个“要点”或者说“关键所在”是什么?我想到了“创生”。

我以为,“创生”是解读“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之所以风靡世界的关键词。所谓“创生”,并非指一般意义上的塑造人物,也非一般意义上的创作出的典型性格、典型形象,它当然也包括其中,但不仅如此,而是赋予了所有对象以生命。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以及比其更早的如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佩得罗·帕拉莫》、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或其后受其影响颇深的墨西哥作家劳拉·埃斯基韦尔的《恰似水之于巧克力》、智利作家伊莎贝尔·阿连德的《幽灵之家》,中国作家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家族》等等,都不同程度地超越了传统现实主义的文学表达,以“创生”为基本特征——即赋予生命,不仅是人物,而是所有被描绘之物。包括物品、动植物,以及动静中的大自然等等。一句话,是让万物都成为有感知有思想的生命。

比如早在1930年,阿斯图里亚斯在故事集《危地马拉传说》中,就将民间传说作为创作核心,以拟人手法讲述各种动植物故事,该书被认为是拉美第一本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小说集,作者在书中明确了其创作原则,肯定了梦幻与非理性意识的生命价值。在胡安·鲁尔福的中篇小说《佩德罗·帕拉莫》中,鬼魂、器物乃至已经死去的人都是作为活人一样的生命在说话和行动。马尔克斯本人曾专门著文讲述该书对自己醍醐灌顶般的指引作用,可以说,没有《佩德罗·帕拉莫》,就不会有《百年孤独》。马尔克斯曾说,所有的事物都有生命,问题是如何唤起它的灵性。他本人也是以自己丰硕的作品践行着这个万物有灵的创作理念,而整个“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运动,实际是在马尔克斯手里达至巅峰。

B超越时空,爱人如己

无数的中国作家和读者都熟悉《百年孤独》的经典开篇,很多人甚至可以整段背诵——“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仅仅是第一段的几行字,就将过去、现在与未来,巧妙地融为一体,打破了线性时空,让不同时空并置,相互呼应,彼此关照,产生振聋发聩的艺术效果。如此具有革命性的叙述,极大丰富了世界文学的表达。

在《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以故乡为蓝本,创造了小镇马孔多,以镇上一名门望族百年七代的荣辱与爱恨为主线,融入了拉丁美洲数百年殖民、内战的历史,浓缩了拉美文化与社会的生活场景。全书时空纵横交错,叙述飞扬自如,各色人等的情感炽热鲜明,不时掺杂的记忆、神话或鬼魂等虚幻细节,构织出既匪夷所思、荒诞诡谲却又紧贴地气、充满现实的魔幻世界。全书以宏大的架构,瑰丽的幻想,奇妙的表达,震惊世界文坛。且几十年风靡不衰,该书问世二十年后,中国文坛掀起了至今持续的轩然之波。中国文学的新时期名作,如莫言的《丰乳肥臀》、陈忠实的《白鹿原》等无不受其巨大影响。

如同所有伟大的文学一样,结构和技法只是形式,是为内容服务。或者说,真正的大师是将形式与内容做到了水到渠成的嫁接。作为迄今为止最没有争议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马尔克斯以自己众多的杰作表明,他不仅是形式与结构和解构的大师,更是博大精深的内容大师。纵观其整个创作,他的作品中充满着人间大爱。

特别值得一说的是,当全世界都在为《百年孤独》的瑰丽奇崛的叙述啧啧称羡时,马尔克斯却潜心创作并很快出版了看来手法传统的现实主义又一杰作《霍乱时期的爱情》。与其过往的作品相比,此书尽显作者“化腐朽为神奇”的雄健笔力,其焦点却退居于说得似已烂俗的爱情旧题,公然放弃了其炉火纯青的魔幻绝技,以近乎十九世纪欧洲言情小说的笔法,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一个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爱情故事。小说以男女主人公持续半个世纪的爱情为主线,将各种人间爱情如不同质地的珠子般穿缀一线,没有令人目眩神迷的时空错位,也没有死别生离的巧合传奇,而是以质朴的情感和情节,诠释大时代背景下普通人的烟火爱情。正如书中男主人公父亲惊世骇俗的告白——我对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在小说的结尾,当船长略带不满和迷惑地问“这样来来回回地航行要到几时才停?”男主人公以“在53年零11个日日夜夜前就准备好的答案”回答说“永生永世!”

事实上,在马尔克斯所有作品中,爱始终是永恒不变的主题。当晚年罹患绝症时,他曾给读者写了一封告别信,爱仍是出现频率最多的关键词。马尔克斯深情写道:“如果我知道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看你入睡,我会热烈地拥抱你,祈求上帝守护你的灵魂。如果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你离开家门,我会给你一个拥抱一个吻,然后重新叫住你,再度拥抱亲吻。如果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我会录下你的每个字句,以便可以一遍又一遍永无穷尽地倾听。如果我知道这是看到你的最后几分钟,我会说‘我爱你’,而不是傻傻地以为你早已知道。”

马尔克斯的其人其作告诉我们,爱是理解伟大作家的核心,其余都是皮毛。

C弘扬正义,批判邪恶

神话传说、奇幻寓言,自古以来为全世界读者所津津乐道,为何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能够异军突起,备受世人称道?除了其天马行空的瑰丽想象,除了丰厚博大的爱心,除了拉美大陆自身的魔幻特质,与其“魔幻”并置的“现实主义”亦是关键中的关键。纵观拉美绚烂多姿的名作,在其普遍可视的“魔幻”外衣下,无不内里直指现实、呼唤公正、鞭笞邪恶、干预生活。这一批判现实的创作特质,贯穿了整个“拉美文学爆炸”运动。

古巴作家卡彭铁尔在194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人间王国》序言中,明确提出了“神奇现实”的论断,他将整个美洲的历史视为“一部神奇现实的编年史”,认为现实不仅包括人们的所作所为,也包括人们的所梦所想。在具体表现重大社会题材的同时,将社会和历史现实放到以印第安人文化和非洲黑人文化为基础的魔幻而神奇的氛围中加以表现。并把幻想和现实、人的世界与神话世界、荒诞不经的想象与极致的生活细节交织起来,还在写作中使用夸张变形的手法,影响了后来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

从形态上看,几乎所有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都大量出现鬼怪、巫术、神奇人物或超自然现象,再现拉美大陆本土传说和传统的奇异、神秘、怪诞色彩的同时,与拉美国家现实政治、经济、社会的各种问题息息相关。如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的长篇小说《总统先生》,以真实人物为原型,用漫画夸张手法塑造了一个粗俗、狡诈、凶残的专制暴君形象,同时描述在此残暴统治下,整个国家的愚昧、贫穷、凄惨、恐怖,其针砭时弊的现实性以及艺术典型的普遍意义至今仍不过时。该书与乌斯拉尔·彼特里的《独裁者的葬礼》、马尔克斯的《家长的没落》、桑切斯的《暴君班德拉斯》合称为“拉美四大反独裁小说”。顺便一说,危地马拉的阿斯图里亚斯、智利的聂鲁达、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秘鲁的略萨,这四位反独裁暴政的拉美作家,都以其作品的深刻批判性先后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即使是幻想性的作品,如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小说《相遇》——表现了两个不该交恶的人因为两把熔铸了历史仇恨的刀剑而进行了身不由己的殊死决斗。也深刻揭示了根植当下的人性问题——在物质至上的时代,人被僵死的器物异化成奴隶。

这些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以神奇、魔幻面貌出现,“既有离奇幻想的意境,又有现实主义的情节和场面,人鬼难分,幻觉和现实相混”,表现的是拉美各国真实的社会现实或历史生活,用阿根廷评论家安徒生·因贝特的说法:“在魔幻现实主义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借助魔幻表现现实,而不是把魔幻当成现实来表现。”

读者从中读出的并非一般意义的神话传说,而是与现实息息相关的真实生活。就是说,“魔幻”只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表象和手段,反映“现实”,针砭时弊,弘扬大爱,才是其目的和力量,也是其影响经久不衰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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