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失智老年人的世界——一个人失去记忆,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当失智症患者在逐渐忘记词汇、语言时,就逐渐地丧失思维的能力,失去了“外壳”,思维无法存在。但是感觉依然存在,感情依然存在,就像婴儿有感觉、有感情一样。我相信失智症患者的这种因忘却而产生的痛苦,会随着病情的加重而不断减轻。多给他们微笑、爱抚和柔和的语调,让他们继续享受这种宁静的被爱的感觉。
每次回家,阿姨都会问妈妈:“你瞧瞧是谁回来啦?你认得她吗?”陪妈妈在楼下散步时,阿姨们也会问我妈:“你知道我是谁吗?”
人们总是问失智症患者“你知道我是谁吗”,也许是出于一种好意,一种想要帮助对方保持或恢复记忆的努力。但是我最近在想,妈妈愿意不愿意人们老是这样问她呢?对她来说,回答不出这些问题,甚至还要不断被纠正:“我不是你的姐姐,我是你的女儿”,会不会让她备感沮丧和恼火呢?
我们其实无从知道丧失记忆给失智症患者带来的痛苦,虽然我们也都会有过因为遗忘而带来的尴尬、烦恼,但毕竟还能记住大多数赖以生存的事情:我是谁,我是谁的孩子、谁的妻子或丈夫、谁的父亲或母亲,我的家在哪里,厕所在哪里,怎样刷牙洗脸吃饭……,更别提我们因为还能记住这个世界上许多复杂的事情,因此可以工作、旅行、创作、读书、观影、歌唱、散步,享受朋友之谊和感官之乐。
一个人失去记忆,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提出“心流”理论的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在《Flow Psychology Optimal Experience》(中文译名很俗,叫做《当下的幸福:我们并非不快乐》)中说,在古希腊神话中,记忆女神叫做摩涅莫辛涅(Mnemosyne),是缪斯之母。可见,古希腊人将记忆视为最古老的心灵技巧,并且是所有心灵技巧的基础。没有记忆,诗歌也好,后来的科学技术也好,统统不会出现。他还认为,“个人的历史也是一样,无法记忆的人,就丧失了以往积累的知识,无法建立意识的模式,也无从整顿心灵的秩序。”
失智症患者正是渐渐地“丧失了以往积累的知识”,这个丧失从不再能够学习新东西开始。记得妈妈曾经想要一个手机,但妹妹送给她手机后,发现她从来不用,其实是因为她已经学不会了。之后,他们会逐渐逆向地忘记曾经懂得的、拥有的知识和技能,也许要一直倒退到婴儿时代,不会说话,不会吃饭,不会大小便。
但似乎失忆带来的麻烦还不仅仅是这些形而下层面的,如果失忆还会让人“无法建立意识的模式,也无从整顿心灵的秩序”的话,这意味着老妈的内心也会变得迷茫和混乱。
老妈和其他患者一样,曾经有过不断藏东西的阶段。每天,她会花很多时间藏东西、找东西,比如身份证、存折和现金。我们回家时,常常会看到她坐在床边,翻着衣柜中的东西。
她还喜欢藏另外一些东西,比如我们给她买的水果、饼干。为了不让这些“宝贝”造成“灾难”,我们只好一个人陪她外出,另一个人赶紧在家清理。
当我接管了老妈的财务,她也接受了一个阿姨后,老妈手头基本上不再拥有现金。但她开始藏另一样东西:手纸。有时她半夜三更起来,从厕所把成卷的手纸拿到自己屋中,之后撕成一段段的,藏在枕头底下、塞在衣柜里面、夹在书中,我们不管打开什么东西,都会有大片的“雪花”飘出来。
她现在已经不藏手纸了,似乎又发明了新的游戏:我发现,有时她会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一样,用手指从桌上、床上捏起某个细微之物(其实什么都没有),紧紧地捏着不松手。有时我只好说:“妈妈,给我把,我帮你放起来。”于是,我就像演员一样,装作从她手里拿到了一样东西。
这些古怪的行为对老妈来说有意义吗?我相信是有的,或许这是她在记忆渐失之时,建立自己内心秩序的一种方法吧?这些行为,或许让她感觉到自己还在控制着生活?
从另一个角度看,当病情越来越严重时,她似乎也越来越需要有人陪伴,只要没有人和她说话,她就开始嘟嘟囔囔地发出生气的声音,并且拉下脸来。只有当有人可以坐下来听她说那些听不懂的话,或者拉着她的手在屋里转圈、跳舞,她似乎才能平静下来。
怪不得现象社会学家伯格和卢格曼认为,人得靠谈话维持自身的感觉。俄罗斯学者巴赫金更简洁地表述为“存在即对话”,他认为,“存在就意味着进行对话的交际,对话结束之时,也是一切终结之时。”当失智症患者记忆衰退,思维能力也随之退化时,他们大概因为难以记住对方刚刚说过的话,也难以找到字眼(因为遗忘)组织起可以表达自己想法的话语,因此无法再进行有效的对话,包括与自己的对话。当依靠对话不能维持自身的存在感,怎么办呢?也许生存的本能会让他们去寻找他人,通过外部的力量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和价值。这或许就是他们离不开人的真正原因。
记忆衰退带给人的巨大冲击和内心痛苦,哈佛大学神经学博士利萨·热亚那在她的小说《我想念我自己》中,做了极为生动的描述,虽然小说中的故事是虚构的,那个主人公哈佛大学认知心理学教授爱丽丝是虚构的。如果作者真是一个失智症患者的话,根本就无法完成这样一部作品,因为她会丧失了描述自己感受的能力。正因为患者无法自我描述,所以他们的痛苦也不能被我们知晓,更不要说理解了。这样说来,他们不是一群非常非常孤独的人吗?他们如何处理这份孤独?还有逐渐失去生存能力带来的那份沮丧?还有面对一个越来越陌生的混乱世界的那份恐惧?还有漫漫长日却没有能力做任何事情,连电视都看不懂的那份无聊?还有叫不出对方名字时的那份羞愧?
小说中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是,爱丽丝(患者)误将家中的一块黑色的小圆地毯当成了一个黑洞,她开始时害怕极了,以至于无法越过那个“黑洞”去到外面。后来,当她发现那是一块铺了许久的地毯时,她的愤怒爆发了,她用尽全力“啪啪”地去打地毯,直到又拖又拽把地毯扔到门外,自己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
我想,那个突然爆发出来的愤怒里,实在是包含了太多的挫败、无助、羞愧和委屈,是记忆渐渐衰退中积累起来的情绪能量,是我们外人无法理解的心灵之痛。
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还引用布努埃尔(那个西班牙国宝级电影导演?)的话说:“生命没有记忆,就不能算是生命……记忆是我们的凝聚、理性、感情,甚至也是我们的行动。少了它,我们什么也不是。”
失智症患者并非从一开始就丧失了所有的记忆,至于到了临终之时,他们还会拥有哪些记忆,恐怕就像宇宙中吞噬所有光的黑洞一样,永远不能为他人所知了。我愿意相信,我情愿相信,我想让自己相信,在妈妈离开世界的时候,她还能拥有一种记忆,那就是爱——她还能记得她曾经被爱过!
患了失智症的人,实际上已经开始从自己的生命中抽身,向这个世界挥手告别,只是这个过程有时很慢很慢——这个漫长的告别,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二十年,他们的眼神将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茫然、空洞,让你感受到越来越远的疏离:人还在,身还在,但心魂是否还在?
我没有回天之力,也许,我应该像龙应台那样,每次去养老院看望妈妈,都这样打招呼:“妈妈,我是你的女儿龙应台,我来看你了”——而不是再问妈妈“我是谁”、“我是你姐姐还是你女儿”。按照巴赫金的说话,对话具有“双声性”,你以为是在同她游戏,但她听到的可能是:“你看,你叫不上我的名字吧?你连你的女儿都忘了”这种责备之声。她没有办法组织起语言来告诉你,她是否喜欢被你这样问,失去记忆也让她失去了还击之力。你无法确定她脸上的笑,是在努力掩饰自己的尴尬和无助,还是真的喜欢你和她玩的这个游戏。
算了吧,还是放下这个猜猜猜的游戏,让老妈的内心少一点儿无助和挫败,让她已经坍塌破碎的自我,能再囫囵着多维系几天吧。
(来源:关爱失智老人)【整理编辑:时英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