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张佃永
越过长城,走向塞外,走进坝上,最明显的感觉是,天大,地大,风也大。
南方的毓秀,总会把风雕琢成轻吟浅唱,柔柔的拂面润心,伴着春光与花鸟,进入诗,进入酒,成为裁出细叶的“剪刀”、杨柳青烟中的纤手和吹梦到西州的和煦,然后酿成风月、风情与风流,在“吹面不寒杨柳风”和“风细柳斜斜”的熏染中,或生出几多惬意,或引发几多伤怀。
北方的风不含娇态,不会用“吟”或者“抚”传递柔情,无论从哪里现身,都带着一股子强劲的寒气,至温柔的作态是吹,甚至,吼。力道之猛、持续之久,常常是骇人的。
与这样的风相比,破掉重庆杜甫草堂的秋风便算不得厉害。岑参倒是见识过,“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这风,不是薛宝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闲愁,也不是汉高祖刘邦“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点缀,而是挣扎在风中塞外人面对的日常生活,它随时可能把人们手里的饭碗夺去。
坝上更是一个风口。这个从蒙古高原向华北平原过渡时猛然停了一下、高了一些的地方,没有险峻的大山阻挡,正好无端地生出太多的大风,且可以在广袤的高原上放荡不羁。没有被蒙古高原张开血盆大口的沙漠吞噬,已经是这块土地的幸运。
但大风却经年不息。“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是“春天刮出山药籽,秋天刮起犁底层”的任性和无情。
不仅风大,相伴的还有干旱、寒冷、霜冻,除了生命力极强的松柏、白杨和皮碱草,其余的都难以长出繁茂。人们赖以生存的粮食,别无选择地只剩莜麦、胡麻、土豆少数几种抗旱抗寒的作物,艰难地在大风、干旱与霜冻的夹缝中挣扎,它们的生命力总是强大的,土壤里哪怕点滴的潮湿,也能被它们当作生长的力量,顽强地把自身撑破发芽,顽强地破土,顽强地顶着高原的太阳生长、拔节抽穗,经历磨难让颗粒逐渐饱满。
但长成了又能怎样呢?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风,就会把一切摔打成精光,让一年的辛苦化为凄凉。
在塞外坝上,每年都会有好多地方上演“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场景,只不过,所破的,不再是茅屋,而是人们赖以活命的粮食。
大风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却如此紧紧地扼住了塞外坝上那么多人生命的脖子,成为这里贫困落后的罪魁与祸首,千百年而不悲悯、不松手,任他们的汗流成河、泪流成河。
家在尚义,一个塞外之外大风盘踞的地方。
村子如穴位一样,镶嵌在大地的脉搏上,通过蜿蜒的小路与远处同样镶嵌在大地上的另一个村子遥遥相望,在无边的原野上,显得那么渺小。村子里清一色低矮的土坯房,房不高,土坯墙却厚,饶是如此,在大风尖利的吼叫中,似乎也在剧烈摇晃,瑟瑟发抖。
我家的房子是爷爷奶奶建起来的,在村里所有的房子中更低矮。好处是窝风。爷爷奶奶走了以后,爹和娘最大的目标,是人口少了以后家里可以有吃有穿。只有种地一条路,他们便盘算着季节变化,该种的时候,在哪怕干坼的土地上划开一条缝,把精心筛选的种子连同一份忐忑、一份期盼和一份侥幸一齐播下。盼一场雨,愿把双眼望穿。十天以后,若是赶不上一场雨,那些拼了命破了身子顶出嫩芽的种子,就会生生被风的舔舐和旱的炙烤扼杀,那便是一年的希望成为泡沫。
莜面、胡麻和土豆表现出超乎想象的坚强,它们用哪怕枯黄后的坚持,等来六月渐渐露头的雨水,把频临死亡的生命焕发出一种感恩般的茁壮。爹和娘欢天喜地,每天早早就到了地里,爹穿一条背心,一条单裤,娘穿一件夹袄,一条老棉裤,她的陈年腰腿痛不能受凉,一个蹲着,一个跪着,把绝处逢生的庄稼锄了又锄,不负它们的殷勤。
七月,风小了许多,难得的雨水也多了些,温度又上升,昼夜温差大的天赐良机,让庄稼积累了特别的营养。
但谁也不知道,温柔下来的大风又在孕育着怎样的阴谋,给感恩般生长的庄稼设置了怎样的陷阱,觊觎着它们的丰腴。
那年,正是收割时节,后半夜时,娘被院子里被刮得乱跑的箩筐撞击铁锹扁担声惊醒。每年的这个时候,娘连睡觉也是支楞着耳朵的,就怕风声。这时候的风,绝不会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喜雨,而是灾难。
推了推鼾声正浓的爹,娘就坐起来穿衣服。
却已经晚了。爹也醒了,光着身子起来,打开窗户上的小耳窗,“呼”的一声,一股风涌着一团雨进来,“还有雨”!
娘穿衣服的手顿了一下,她的棉裤不怕风吹,却挡不住雨水。“收一点算一点吧”。她喃喃着。
“这么大的风雨,去了也白搭,最多也就割倒些莜麦秸,天亮了再去,还不是一样?”爹来了气。
想想也是。娘叹了口气,和衣躺下,却再睡不着,听得雨停了,便起身匆匆热了点旧饭吃了,和爹一起去地里。
沿路的情形都是凄惨的,风交雨,大风把庄稼秸秆全都摔打倒伏,雨水又把它与下面的土和成了泥。
我家地里的情形亦然。所有的庄稼秸秆,都默默倒伏在地上的泥土里,再不肯起来,它的身上,还有未曾落完的水珠,像眼泪。娘顾不上大地的泥泞,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呆滞。
“收点秸秆吧,好歹还能喂牛”,爹也无奈。
那一年,我家受饿。全村的人家几乎都这样。
而待在这里的人们,厌倦着大风,却又舍不得离开。只是,出门在外,都羞于提起自己的家乡,怕看到衣服皱褶里隐藏着的寒酸掉出来,引起别人的不屑。
爷爷在这里住了七十年,爹和娘搀扶着多坚持了二十年。他们走了,风还在。
人们的心里,其实一直在期待一种回响。
在风的摔打和侵蚀中依然把所有的力气和希望倾洒给大地,是一种无与伦比的韧性与执着。
迎风而歌——哪怕是悲歌,更是一种可歌可泣的骨气与豪气。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那天,风也刮得很大,我们带着尚义县关于“风”的资料第一次赴京去与神华集团旗下的国华能源有限公司对接。大风像是知道我们的企图,把我们乘坐的那辆桑塔纳涌得左摇右摆。
车过张家口,和风拂面。大家的情绪也活跃起来。
“春风拂面,好兆头。”县长的话让大家感到鼓舞。
情形果然是好兆头。国华能源有限公司答应“试一试”的积极态度,让那次京城之行成了“蝴蝶效应”的发端。
三年后,河北省第一家风电场落户尚义,之后陆续到来的,是龙源、三峡、国电、中广核等一个个来头不凡的企业,550万千瓦的开发规模,让尚义的平川高岗、沟岔阡陌甚至房前屋后,矗立起数以千计的钢铁“风车”,在“哗哗”作响中转出一个童话般的风车世界。
“无恶不作”的大风转身变脸,就由一种自然现象成为资源,县里吗“铁杆庄稼”,每年缴纳上亿元的税金。无数个风机曼妙的旋转,不仅勾画出一幅壮丽的风景,更舒展了坝上人战胜风魔的酣畅。
扶贫产业新业态,让人们不再以种植作为生活的支点,村子里大量的土地,已经退耕还林还草。“风水轮流转”。曾经担心房子被大风所破的人们,早已搬迁住进了楼房,进入了扶贫工厂当起了工人。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住上楼房,更不敢想,这辈子还能进入工厂挣钱”。那些在风蚀日晒中让脸膛黝黑、额头纹路如刀刻的汉子媳妇,笑容在粗糙的脸上绽开了花。
世间的事原本奇妙。坐在敞亮的楼上看外面的大风,已然体会不到它的狰狞——曾经,你若亲近它,它必伤害你,却又躲不开,只好咬着牙被伤害。
想想也真是不该再对这大风耿耿于怀的,尽管它造就了坝上千百年的荒凉,也曾经夺走过我几十年的口粮,但它能够痛改前非,成为一种资源,该是对自己作孽的补偿。而且,这资源无限,不愁被用尽。
想对曾经冷落过和未曾谋面的朋友说,在尚义等你。风虽然大些,也苍凉,但大风下的苍凉,却正是这里的风景。我的心里,除了固有的真诚坚守,再不用担心被你看到隐藏在眉宇间和衣服皱褶里的卑微。
作者简介
张佃永,男,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北京石景山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化名人联谊会文学院副院长,张家口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女子世界》、《经济论坛》、《探索与求是》征文奖项。著有诗集《爱在路上》、散文集《拥抱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