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教授陪您读古诗词(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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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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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鱼儿·海棠
【宋】刘克庄
甚春来、冷烟凄雨,朝朝迟了芳信。蓦然作暖晴三日,又觉万姝娇困。霜点鬓。潘令老,年年不带看花分。才情减尽。怅玉局飞仙,石湖绝笔,孤负这风韵。〇倾城色,懊恼佳人薄命。墙头岑寂谁问?东风日暮无聊赖,吹得胭脂成粉。君细认。花共酒,古来二事天尤吝。年光去迅。漫绿叶成阴,青苔满地,做得异时恨。
老天爷像是有意和爱花的词人作对,入春以来气候反常,低温阴雨,连绵不断,已经过了花期,海棠还迟迟未开。
好不容易天放晴了,蓓蕾初吐,偏又暴暖三日,娇嫩的花儿被晒得耷拉下脑袋,仿佛慵懒欲睡的小美人。
词人两鬓已开始萌生出星星白发,犹如霜华点缀。
他疑惑该不是由于自己日渐衰老,因而不再与花儿有缘了吧?
人当老去,才思锐减,情怀也不复如昔年之健,恨无五色彩笔以歌咏海棠的丰神标格,愧对名花啊!
更使词人感到懊恼的是,海棠花也和那些命如纸薄的红颜丽姝一样,空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却遇不着爱赏、卫护她们的人。
你看,她们寂寞地从院墙背后探出头来,秀靥半露,可是又见谁来关怀和照拂她们呢?
只有那东风于夕阳西下之时,百无聊赖之际,一味以摧花为事,吹去了她们脸上的胭脂,使她们的脸色一天天变得憔悴泛白。
词人感慨万端地提请读者细心体认:名葩易萎,佳酿难熟,古往今来,这两样物事是天公最为吝啬、断不肯轻付与人的!
光阴的脚步匆匆遽遽,眼看着夏天就要来临。
到那时,树上固然是绿叶繁茂,再见不着海棠花的倩影;就连地上也将铺满苍苔,缤纷的落英亦且无迹可寻。
绵绵此恨,还不知怎样消遣哩!
综观全词,真正扣合海棠特征的笔墨实仅有“胭脂成粉”一句:盖海棠含苞待放之时为深红色,等到花瓣舒展开来,便渐渐褪淡而至于粉红了。
然而,这恰是此词的长处。
正因为词人咏物而不粘着于此物,所以才能够腾挪出笔来,淋漓尽致地抒发自己那一腔炽热的爱花、惜花之情,以情动人。
具体地说,起首“甚春来、冷烟凄雨”一问,就有对于那“做冷欺花”(史达祖《绮罗香·咏春雨》词句)的造物主无限嗔怪之意。
次句“朝朝迟了芳信”,下“朝朝”二字,更活画出花期既误之后,词人天天翘首跂足,不胜其掐指计日之焦虑的心情。
以上二句,是词人爱花惜花于海棠未花之先也。
继云“蓦然作暖晴三日,又觉万姝娇困”,对于初坼之花的疼惜,一如对于扶床弱步之小囡。
继云“倾城色,懊恼佳人薄命。墙头岑寂谁问”,对于盛开之花的爱怜,俨然像是在为及笄未嫁的邻娃而叹息。
继云“东风日暮无聊赖,吹得胭脂成粉”,对于行将凋零之花的伤感,则不啻是向蕣华即逝的空闺少妇一掬同情之泪了。
分三阶段写来,总是爱花惜花于海棠已花之时也。
最后以“漫绿叶成阴,青苔满地,做得异时恨”作结,悬想未来,情深一往,是仍将爱花惜花于海棠无花之后也。
全篇凡三层五步,循序渐进,脉络井然,一笔不懈,立体地、丰满地写尽了作者对于海棠花的钟爱深惜。
吟味再三,我们这才省悟过来,前之所谓“才情减尽”云云,不过是词人的谦辞而已,他实在不曾“孤负”海棠仙子的“风韵”呢!
刘克庄是南宋后期的爱国志士,他遗世独立,耿介不群,因而颇不为当政者所喜,数遭弹劾,屡官屡罢。政治生涯中的阴晴冷暖,身所一一亲历,而于风雨如晦之时、岑寂落拓之境,经受尤多。
明乎此,则其笔下的海棠何以不逢天幸、不遇真赏,便不难索解了。
“似花还似非花”(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她是海棠,又不纯然是海棠,嫣红腻粉中,隐隐有词人之精魂在焉,说她是作者人格化了的海棠,也许更确切吧?
词中用了好几个典故。
“潘令”即晋代的文学家潘岳,曾任河阳县、怀县的县令,故称。其《秋兴赋·序》中尝谓“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赋》的正文里也有“斑鬓髟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领”的句子,于是后世的骚人墨客屡用此事自叹衰老,至成为熟套。
熟套往往使读者生厌,本来是很难讨好的,然而潘岳其人不仅以“叹老”著称,还有“爱花”的令誉,其为河阳令时,广植桃李,人称“河阳一县花”(见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此词既属咏花,故作者自比潘令,便有“一客不烦二主”之妙。
“玉局”谓苏轼,其晚年曾提举玉局观(挂名为该道教宫观的主管官,领干薪而已)。
“石湖”则是范成大的自号。
这两位本朝的文豪都酷爱海棠并为她题写过脍炙人口的诗篇,如苏氏之“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范氏之“低花妨帽小携筇,深浅胭脂一万重。不用高烧银烛照,暖云烘日正春浓”(《闻石湖海棠盛开亟携家过之三绝》其三),等等。
咏海棠而拈出苏、范二公,较前泛用潘岳事,更为亲切、贴题。
“飞仙”“绝笔”云云,互文见义,总是怅恨二公仙逝,不能再奋笔为海棠传神之意。
然而词人虽自认才情不逮前贤,却终不肯搁笔自已,其于海棠之拳拳眷恋绝不在东坡、石湖之下,岂不尽见乎?
合观之,一片之中,虽三见古人,但各派各的用场,“潘令”是自况,“玉局”、“石湖”是反衬,用事命笔,错落有致,读者只觉其渊雅,丝毫也不感到饾饤。这亦是本篇的成功之处。
至于“霜点鬓”句系由李贺《还自会稽歌》“吴霜点归鬓”句浓缩而成,“东风……吹得胭脂成粉”及“绿叶成阴”云云系从杜牧《叹花》诗“狂风落尽深红色,绿树成阴子满枝”句意化出,又见出作者融铸前人诗尤其是唐诗入词的艺术功力。
【附注】
〇年年不带看花分:别本作“不成也没看花分”。分,缘分。
编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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