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赵笋作品 | 娘如古书始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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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城里工作,母亲在乡下老宅过活,已二十余年。
母亲不识字,仅能识钱购物,买些简单易算的物品。她从来不敢触碰家用电器,好像“过敏”似的。电视看不懂,一看就打盹。听见人家的伤心事,她总是用手不停抹眼泪,一脸的伤悲。看见别人的喜庆事,她也跟着一起高兴,心情快活大半天。有时,我就感慨,母亲就像一件古董,与现代文明已格格不入,简直成了家中的“傻子”。
今年春天,母亲意外摔伤。我急匆匆回到故乡老宅,照顾她的身体和生活起居。数月后,待其痊愈,回望老娘,追忆这段日子。再熟悉不过的母亲,犹如刚刚认识。诸多发现意想不到,令我难掩内心的激动与羞愧。
所谓故土老宅,就是兄弟俩分家时,父母分给我的家产。一套老式四合院,半土半砖。自我离家进城工作,父母就一直居在老宅。父亲离世后,固执的母亲哪儿也不愿去,厮守料理着老家的院落。庭院里四棵树,一棵杜仲,一棵柿树,两棵银杏一雄一雌,都已长成参天大树,夏日一院荫凉,秋后满眼金黄。北屋窗下,红梅一株,没过窗台,暮春时节,胭脂花色,先于叶开,靓丽粉红没几日,一阵风吹,便落英缤纷,恰似惜春的诗句空中飘舞。
夏初,母亲身体渐无大碍。午后的宅院,院子中间的石桌旁,我和母亲一边喝着自家炒制的杜仲茶,一边拉呱,说些乡里乡亲的新鲜事,——南街高家进城,老房子出租了,开起了豆腐坊,卤水点制,豆浆醇香;牛角胡同牢靠的孙子结婚,用的是旧时小轿,南庄北院都来瞧热闹。
恰在此时,城里的儿子打电话过来。说是,刚接到公务员录取通知书,明天就去单位报到。待母亲知道这事,简直大喜过望,满脸开花似地笑,一个劲地说:“刚好,刚好,还是跟着公家干事,有出息啊!”
“年轻时,俺心也刚野,也想跟着公家干事啊囔!……”母亲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就此打开了话匣子,一段陈年往事喷涌而出,我从没听说过的一段故事。
“那年,俺19岁,刚解放。中秋才过,满坡彤红,一片片高粱地。乔官区公所招收女兵,说是去大西北'支边’,俺刚恣啊!当场就报了名。没几天,区公所报到,俺穿上了黄军装,戴着大红花,坐上了大卡车,准备往县城火车站赶。你姥姥突然哭着喊着,硬是把俺从车上拽了下来。说是,路远,又兵荒马乱,不是死在外头,就是一辈子回不来,死活不让俺去。哎哟了!……”
母亲一个劲地摇着头,不停地叹息,停顿了一会,又欲言又止。她的情绪显然有些激动。
我忙变换话题:“后来呢?”
“后来能咋囔?俺脱下军装,回了家。哭了三天,半月没和你姥姥搭腔,差点气煞俺。”
“再后来呢?”
“后来闹土改,越穷越光荣,嫁了你爷个穷光蛋,就熬了咱这家人。”
“娘,这些事,我怎么从没听说啊?”
“哎哟了!这些伤心事,谁愿意提啊!……哪有功夫,说这些不济事。”
我呆呆地凝望着母亲,不知说啥是好。母亲忙用衣袖擦拭眼角,我分明看见,她那干瘪的眼睛里泪光闪闪。也许,重温旧事,屈从家人,被迫无奈的抉择之疼,依然令她情不自禁;也许,人生暮年,世过境迁,悔恨之气又心底涌动。
然而,那句“年轻时,俺心也刚野,也想跟着公家干事啊囔!”,犹如一道闪电,从我眼前倏然划过,分外光亮。让我依稀看见,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母亲美丽的青春背影。
盛夏暑热,院内树上的鸟叫与墙外的蝉鸣此起彼伏。世界真奇妙,蝉为鸟之食,却隔空对唱。万物真乃相生相克,又互悦共荣。树荫下,我和母亲依旧闲聊拉呱,她慢慢说,我静静听。
城里,树是刚多,都是公家的。咱家多好,树下,铺个席子,打个盹,没人管。墙边,春天挪上一棵丝瓜,栽上两棵扁豆,一夏一秋吃不了。城里的老汉,用笼子养鸟,还满大街显摆。咱家树上的鸟多的是,数都数不过来,天明“开会”,天黑“集合”,整日里欢天喜地,——母亲把鸟雀一早一晚的吵闹与鸣叫,说成是开会和集合。
我也发现,我家的院落里,鸟雀成群结队,飞来飞去,麻雀黄鹂居多,从不怕人。黄腰柳莺是春夏的常客,年年在树上搭巢下蛋孵化后代。喙似黄蜡,腰肋红黄的蜡嘴鸟,秋后才来,冬至离去,每日三、五成行栖落杜仲枝头,啄食树籽,飘然而至,扑楞楞飞走。然而,我家树上的鸟,为啥特别多,是树高叶茂,还是另有原因,个中因由,我也是刚刚知晓。
北屋门口,有一青石槽子(先前喂猪的食槽,后来不再养猪,石槽墙根闲置),里面养着四条金鱼,两条赤红,两条乌黑。喜欢养鱼是母亲的爱好。前几天,我偶然发现石槽周围鸟屎颇多。——原来养鱼石槽,还是鸟雀饮水之处。
眼见成群结队的鸟儿站满槽沿点头翘尾,一起汲水神态可爱的样子。我说,这鸟儿是实在,真当自己家了。
母亲接着说:“是啊!都十多年了。鱼儿来咱家时,我怕鱼儿蹦跳出来,就用竹筛罩住槽子。那天,我在院里端水浇菜,飞来两只麻雀落在竹筛上叫唤。鸟儿看看我,低头看看筛子,叫唤两声,又看看我,再低头看筛子。好像是和俺说,干渴了,想喝水啊!俺就拿走了筛子。果不其然,它俩喝了一顿水就叫唤着飞走了。从那以后,俺就收起了筛子,来喝水的鸟儿就越来越多了。唉!都是性命,天旱河枯,鸟没水喝还中?”
我还知道,母亲爱把吃剩的饭粒,煎饼的碎屑等。凡是家人不再食用,鸟儿喜欢吃的东西。她都收拾起来,摊晾在石槽周围。待鸟儿来吃食喝水,她喜笑着看着,一脸的惬意。
一日午后,我隔着玻璃窗户瞧见,赶来的鸟儿,在母亲摊晾小米的席子周围啄食,但它根本不吃席子上的小米,只吃周围地上洒落的零星米粒。鸟儿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一旁的母亲,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彼此对话。
莫非,母亲真懂鸟语?抑或是,鸟儿真通人性,日久天长,彼此之间心有灵犀。当然,这是猜想。我能肯定的是,看似无知愚笨不识字的老娘,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众生平等、天人合一、慈悲为怀之类的大道理。但她却用自己平凡真实的人生故事,践行并诠释了普世之大道。
今年中秋,我和家人一起回故里和老娘过节。
夜幕降临,皓月当空,光泽万家。饭后树下,石桌旁品茶赏月,拉呱叙旧。母亲有说有笑格外兴致,言其一生大字不识一个,刨了一辈子土坷垃。人面前,最引以为豪的就是自己省吃俭用,供备孩子读书上学,儿女得以进城安家工作。
这令我突然记起,四十年前,缺粮少柴的年代,母亲常说:“城里的生活才是人过的日子,好好念书,进城做个有出息的人。”
遥想当年,或许就是老娘这句话,成了孩童的我拼命学习的人生动力。然而,现在的母亲却不愿住在城里。每次接她进城,待不上几天,她就吵着回乡下。嘴里念叨着:“城里住不惯,还是乡下老宅子住着舒坦。”
有时,家人也隐约埋怨老娘不会享福。今夜月明,困惑的我禁不住笑问老娘:“娘,先前,您不是说过,城里的生活才是人过的日子,现在怎么不喜欢了?……”
娘开口直言:“咦!城里是年轻人闯荡的地方。俺这把年纪了,就像天井的大树,挪不得了。门不上锁,家里才有人气。都走了,没人守家还中?逢年过节,俺去趟城里住几天,就觉得刚恣刚有脸啊!再说,城里俺也住不惯。”
倏然之间,我的眼前浮现出乡下院子里,耄耋之年的老娘蹒跚而随性走路的样子。
黎明晨起,娘左手开门,右腿迈下台阶,走三步,右手扶银杏树干,稍站,环视庭院一圈,神色安然。再行四步,至柿子树下,顺势坐在靠树栽竖的碌碡上,仰头朝南看天,说一声,好天,好天,背倚树身一脸舒坦。片刻,起身向前六步,右手扶持一把迎宾墙角,转身又迈五步,终至大门外右侧,安详端坐在芙蓉树下的枣木树墩上。南来北往的街坊邻里驻足寒暄,母亲一脸的喜悦。
我的心骤然一颤。老娘含辛茹苦,供备儿子读书,祈盼儿女进城。而今,儿在城里,娘却心甘情愿待在乡下,说什么守住人气。哎!我的老娘啊!也许,老来的母亲,她的生命、身体、生活,早已融入老家故宅,人宅一体,无法分离了。也许,故居里,邻里们唠叨着旧事,咀嚼着人情,评说着世理,生活才有滋味,日子才不寂寞。也许,故土难离,叶落归根,是中国人固有的生命基因,它是一种自然的感觉与渴望。没有,也不需要理由的支撑。抑或是,娘的心思复杂,有限的言辞背后藏有更多的“留白”,——生于民国十九年的老娘,一路走来,世情多变,经历坎坷,又年事已高,对家的理解,对故土老宅的情结,有她独特又出人意料的感慨。——她曾望着院子的大树,不由自主地念叨:“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其实,人还不如草木。树能陪人一辈子,人却陪不过树呐!树倒了,还能做成家什,继续陪着主人。人死了,烧成灰,陪谁啊?……”
几分超然,几分伤感,几分无奈,几分眷恋与厮守。
我,怆然而涕下。
中秋月圆,月光如水,树影斑驳。凝望面南端坐的母亲,朦胧恍惚,形似尊佛。细思过往,我心愧然:儿时懵懂无知,淘气顽皮;学生时代,为学业,为高考,只顾读书考试,两耳不闻窗外事;成家立业后,忙碌工作,一味蛮干,全然不顾过往的风景和人事。天命之年,初始觉悟,娘如古书渐自读懂。
作者简介:赵笋,男,汉族,昌乐县市场监管局工作,作品见于《北方作家》《草地》《躬耕》《西部散文选刊》《中国消费者报》《农民日报》等多家报刊。连续三年获得“潍坊市优秀文艺作品征文”散文类一等奖。散文《我跟爷爷看菜园》首发《西部散文选刊》,后被《读家记忆——2017年年度优秀作品》(散文卷)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