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夜幕下的压缩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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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配图:《闪闪的红星》。网络图片。
晚饭后我正在小区快走,一个声音突然拦住了我的去路。
“不要走这么快!”
此时天色已晚,路灯昏暗。我耳朵里塞着耳机,一个读书平台的老师正在给我讲“脱口秀”的事。冷不防有制止我行动的声音传来,我一愣,双脚急刹。
和我说话的人我不认识,但是很熟。他是隔壁胡同的邻居,年近七十的样子。我常见他蹲在他们家门口抽烟,边抽边四处张望,遇见熟人就聊几句。现在看来,他不是因为你是熟人才和你聊天,而是因为聊天才和你成了熟人。
我很高兴他愿意和我聊,于是接过话茬,说:“不是说快走对身体好吗?”
他郑重地说:“太快也不好,伤胃。”
我用手揉了揉肚子,“我的胃一直不好。”
他问:“你当过兵?”
我说:“没有。小时候吃红薯吃多了。”
他的语调中马上有了同情,或者用现在的话说,叫“共情”。“哪里都吃不饱。”他手一挥,“所以我去当兵了。汽车兵。路上吃饭没准儿,有时候吃不上热饭,胃就坏了。去越南打仗那会儿,胃就更差了。”
“1979年,自卫反击战,你参加了?”我的声音高了不少,显示问题中的兴趣含量剧增。
“往前线送战备物资。酸菜罐头,午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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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心里一动,马上追问:“有压缩饼干吗?”
“有啊!”
“我小时候最想吃的东西,就是压缩饼干。”
我说的是实话。小时候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说解放军侦察兵的跨包里除了水壶、地图,就是压缩饼干,饿了掰一点吃下去,一喝水,马上饱了。小伙伴们一边咽口水一边争论压缩饼干的形状和颜色,争得最凶的是饼干里有没有牛肉。正方说,当然有牛肉,不然侦察兵怎么有力气呢。反方说,人家有牛肉的叫牛肉干,和压缩饼干不是一回事。正方的革命豪情突然高涨:“呔!你这个汉奸!你这个狗特务!你吃过牛肉干吗?你不愿意解放军吃掺牛肉的压缩饼干你打的什么主意?”反方一下子蔫儿了,带着哭腔高喊:“谁要是吃过牛肉干谁是狗!”
我的邻居个头不高,很瘦,背稍驼,怎么看都不像当过兵的样子,尤其还打过越战。竟然说到了压缩饼干,我兴致大增。
“你吃过压缩饼干吧?是不是不好消化?”
“不会。很好消化的。”
“压缩饼干里有牛肉吗?”
“没有!就是面粉,加奶粉,糖,一斤面粉,这么一压,压成四片,一片二两半。”
“你们一般吃几片?”
“顶多两片,够了!一喝水,涨肚子的。”
“好吃吗?”
“好吃!有次回家探亲,我带回去几片,孩子们很高兴,抢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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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么羡慕他家的孩子们。他们竟然吃过压缩饼干。小时候我也常见我们村在外当兵的人回家探亲,但从没听说他们带回来过压缩饼干。一说起这个词,我们就觉得气氛紧张,情况有点神秘,和“发报机”一词有相同的气味。听到类似的词汇,我们立刻就想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可是做不到,因为肚子实在太饿了。
现在想来,我小时候生活的农村,不仅是人人都想逃离但谁也逃不掉的村庄,还是个个敌情观念牢固、反特警惕性高涨的军营。村里有民兵,有连长,他们手里有真枪。真刺刀和真子弹我都模过,冰凉。但是,他们没有手枪。当然,更没有压缩饼干。
我们那个村叫胡官屯,西南三里,村子叫军屯;村西二里,村名是军王庄。军屯以西,有村叫军营,那是我外祖母家。从村名看,明朝永乐年间起,我们那一片就是“军事建制”了。到了1970年代,我们仍在“备战备荒”。铁打的营盘,“流水的敌人”。列祖列宗迁来此地做“军户”时他们的敌人是谁我说不好,我们小时候心目中的敌人简直多如繁星。哦,总有一天,我们要上战场,我们会吃到压缩饼干。
“我到现在都没吃过压缩饼干。”我对邻居老大哥说,“见都没见过。”
老大哥见我对他的“专业”如此有兴趣,很开心。他说:“你去那个某某会员店转转,那里就有。”
“是美国大兵的压缩饼干吗?”
“嘿嘿,应该是的。“老大哥说,“前几天我儿子给我买了一袋。我尝了一块儿,还是那个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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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恨此刻是晚上,若是白天,我要立刻赶往那家会员店,买几桶压缩饼干回来,小心翼翼地吃一块,然后慢慢喝几口热水,细细体会肚子里渐渐饱胀的感觉。我会默默感叹:久违了!从小“备战备荒”,现在终于吃上“压缩饼干”了,终于在“军事物资”方面和五百年前我的“军户”祖宗们建立起了一点神秘联系。
和老大哥挥手告别,仿佛告别了他的越战硝烟。我怀着一腔热血沸腾的念头,继续快走,嘴里咀嚼着总有一天要吃到的压缩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