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是对人的一种呼唤: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无聊”与存在真相
我们醒着的时候和做梦的时候,所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虚构和想象出与之交往的人——然后立即忘掉他。
——尼采《善恶的彼岸》
无聊,是现代人的口头禅,也是现代人常有的情绪。
在信神的古代,很少会产生无聊,因为人生只是去往另一目的的中转站。
然而现代,“上帝死了”,科技的发展无力解决人生的问题,甚至助长了无聊。
试图拯救和克服传统形而上学的存在论哲学,关注人本身,人的存在。
“无聊”,也是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关注的内容。
无聊——人生在世的基本情绪
在奥古斯丁那里,无聊是有罪的潜意识的表现,是意识到这种生活不对,没有目标的表现。
然而在宗教已被消解的今天,奥古斯丁的说法显然对现代人的精神性状并不适用。
尼采的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冲突,罢黜了最高价值。
无聊背后的虚无被揭示出来——没有目标。
但在海德格尔看来,尼采的揭示依然不够彻底,他所揭示的虚无仍是传统的虚无主义,海德格尔要从本真的虚无主义出发,发现无聊的本质。
无聊在德语中是时间漫长的意思。
为什么会时间漫长?因为只有在无聊的时候,我们没有被事情占据,能够体验时间本身。
想象一下手机没电的等车状态,这就是最常见也是最表层的无聊。因为没有手机来“打发”时间,人只能直面时间本身,体验着时间的流逝。
无聊不等于失望,失望的人可以离开,而无聊的人则没有离开这一选择。
在海德格尔那里,无聊是人(此在)沉沦在世的一种情绪,无聊试图提醒人们沉沦的状态,只是人们一直拒绝倾听。
无聊有三种形式。
无聊的三种形式
- 第一种,对某物感到无聊。
这一种是最轻度的无聊,等待一个晚来的人,一辆晚点的车的无所事事的状态。表现为在走廊里踱步,多次看表等等。
在这种无聊中,人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一件事物上面,什么都做不下去,任何存在者都无法吸引注意力,此时的人处于与任何东西都没有关联的“虚空”状态。
无聊与等待并不一样,等待总有希望,充满悬念和好奇,然而无聊却伴随不耐烦。
- 第二种,对自身感到无聊。
这一种比第一种无聊更深一个层次,并不因为某个具体的事情而引起。
海德格尔举了一个参加晚会的例子。
被邀请者特别准备了衣服、精心化妆前往,晚会上有琳琅满目的佳肴,曼妙悦耳的音乐,幽默风趣的谈话以及热情友好的人们。
总之一切都好,没有任何令人不快的事情发生,然而等到晚会结束回到家,甚至在晚会进行的过程中,人就产生了无聊情绪,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
与第一种无聊无法集中注意力在任何一件事上不同,第二种无聊中,晚会上很多事物可能吸引人的注意力,例如食物、音乐、装潢、言谈等等。
这种无聊没有具体的对象,不像第一种无聊因为人不来或者因为车晚点,人在晚会中是全身心参与的,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而恰恰是在这些活动中,人迷失了自己。
就像酣畅淋漓地打了好几个小时游戏,或者刷了几个小时的短视频,丢下手机,无聊便悄然而至。
尽管在晚会上,在游戏中,在观看视频时,人们集中注意力关注某个对象,但这不能阻止无聊的产生,这种关注只是在掩盖自身形成的中空。
在这些情境里,事件一件接一件发生,晚会上的“现在”被分割成无数小块,实际上这些事情都不是被邀请者本人自身需要的事情,是沉沦于当下所产生的逃避。
- 第三种,作为某人莫名无聊。
英文的翻译是“It is boring for one”。句中的“it”就是“It is raining”中的“it”,在西方语言里是形式主语。
由于汉语没有形式主语,勉强翻译成莫名无聊。
为什么是莫名呢?为什么是“for one”而不是“for me as me” 或者“for you as you”?
因为一切的“我是…”“你是…”后面的谓语在这种无聊中都消失了,人处于完全的漠然之中,对世界,对周围,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包括自身的一切。
姓名、位置、职业、角色、年龄以及人生命运都消失了。
第三种无聊被海德格尔称为“深度无聊”。
一个人可能在开会的时候无聊,也可能在上课的时候无聊。
但这些无聊都不属于深度无聊,因为开会的时候无聊是作为“员工”或者“参加者”无聊,上课的时候则是作为“学生”,都是有一个身份或者角色。
开会或者听课的无聊是有原因的,就像车辆晚点,等待的人不到一样,是由讲话者和会议内容引起的无聊,是可以用发呆、玩手机等驱散的。
而最深度的无聊,却找不到具体原因,并非因为某件事或者人的某个身份角色引起,而是人本身陷入一种无聊的状态中。
在这种深度无聊里,人没有可消磨的时间,已经不能用“打发”时间来摆脱无聊,无聊自身无聊化。
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例如一个老板,本来满足于老板的角色与职业,一直兢兢业业地经营着自己的企业,可是在这种深度无聊中,会不知道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人生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方向。
人本身就是生成虚无的来源。
但无聊并不是有害的,作为人的生存情绪,无聊是对人的一种呼唤。
呼唤什么呢?本真的存在。
沉沦在世的人拒绝倾听这种唤醒。
在第一种无聊中,人们用“打发时间”来避免倾听;第二种无聊中,人们干脆拒绝去倾听;而第三种无聊则强迫人不得不去倾听,人被迫倾听本真的存在的呼声。
在这第三种无聊——深度无聊中,作为个体的人,被迫从个人角色、公共角色中脱离开来,进入这些角色无能为力的领域——自身。
唤醒自身
什么是自身呢?
就是“认识你自己”的“自己”,是摆脱任何关联的存在者的存在本身。
这个存在本身,是自身的同一性,是那个既是“职员/老板”也是“父亲/母亲”还是“儿子/女儿”“丈夫/妻子”的“我”。
人在世间有千种角色万种境遇,但这一切的背后,不变的是“自身”。
在沛县当亭长和后来当了皇帝的刘邦是同一个人,都是刘邦“自身”。
人的角色与经历,都是“自身”开出的可能性。
“我”可以选择去当老板,也可以选择当职员,也可以选择成为父亲,“我”选择按照“老板”的要求生活,按照“父亲”的标准生活,也可以跳出老板(辞职),不当父亲(不婚或者丁克),而这些选择都是“我”才能给出的。
但是人经常会“迷失自身”。
知乎上经常有“为什么公司热衷于举行令人不舒服的年会/团建?”的问题,回答最后都指向“领导”的恶趣味。
沉浸于对下属发号施令,享受“位置”带来的权力欲,就是一种“迷失自身”。
当不在其位之时,“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仅仅一夕之间,然而那个在位时前呼后拥,退位后门前乘凉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自身”就是他始终是他自己的那个“同一”。
对“角色”“身份”的沉迷,对日常世界的执着,是海德格尔说的“沉沦”,“沉沦”是人(此在)的非本真的状态,即非自身状态。
《红楼梦》的“好了歌”里说: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无论多么沉迷于“功名(名声)”“将相(权势)”“金银(财富)”“夫妻(情感)”“父母/子女(亲情)”,最终都会“眼闭了”“随人去”“谁见了”。
从这种沉迷中摆脱,则要超越日常世界,超越这些身份、角色的关联存在。
无聊提供了摆脱“沉沦”的契机。
在无聊中,人们的注意力从事物/事件/人上面转移,陷入一种无关联的寂寥之中,在这种无聊的状态下,人意识到“自身”。
“我”意识到在当前的欢悦中沉迷的并不是真正的“我”。无聊展现出在人前风光的背后,还有另一个“我”存在,从而让自身开显出来。
海德格尔认为,无聊带来的空虚展示了一种积极的拒绝,人自己(此在)在深度无聊中被拒绝的,正是人真正能从自身出发给出行动的可能。
无聊唤醒人们对自身的关注,只有意识到了本真的存在,才能承担起自身的可能性。
“极端的可能性,就是不可能性。陶醉于最大的痛苦之中,自己解放自己。”